燕羽刚走近,就停了脚步。 丁松柏的声音传来:“你知道多少人对他不满吗?我也是帮他当了很多说客,才给他拉到票。不然他还不定选得上常务。这要传出去,他居然没当选。外头以为咱们派系斗争多严重。” 燕羽没听出这个“他”是谁,听到了宫政之的声音:“燕羽的能力实力在那儿。不是瞎子,不昧良心,都会投他。他本来就该当选。” “放以前,肯定该他。可你看看他最近干了什么事?”丁松柏拿手敲了敲桌子,“都说这行最讲尊师重道。这不是我怎么讲,是悠悠众口我堵不住,他们都说陈乾商是老师,他是弟子;说他地位稳了就狂了;说他下手太狠。我帮他说都说不过来。你说,搞这么大的事,事先都不跟我商量下。要提前问我,我是不是会有个准备?他甚至也没提前跟你讲吧?” 宫政之语气很硬:“这本来就难以启齿,他做对的事,不需要事先征求我同意。我只是心疼这个孩子。” 丁松柏也急了:“我看着他长大的,我不心疼?!可老宫,这社会不是只讲对错的。讲对错没用!他这事出来,给咱们圈多大名誉损害啊?对,是陈乾商的错。可外头人谁管对错,人就觉得咱们圈乌烟瘴气,弟子告老师!我现在出去交流开会,听人问起都嫌丢人。你说这么些年我们花了这么多精力搞推广,现在一讲,全是些花边,狗屁倒灶的破事。” 燕羽站在走廊里,有些愣,像是每一个字他都没太听懂;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很轻地低下了头。 “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你说他之前,一次次破圈,羽神,紫微星,多好、多完美的形象啊。”丁松柏越讲越痛心疾首,“非得把这脏事儿捅出来。我看到那些笑他的骂他的,我是真痛心啊。这以后多少年,大家提起他,怎么都得说这档子事,他何苦呢?” “错的不是他,他有什么可笑的?!我看他是个勇士。”宫政之的语气罕见地带了怒意,“今天的投票才可笑至极。昨天更是!在全体会员大会上就应该严肃批评,开除职务,叫所有人引以为戒。可你只字不提,他那波势力你得罪不起,还指着要人头票数呢。可他严重违纪、严重失职,怎么配带领协会发展?你不用给我讲他根系多深,圈内有他多少人。我不讲废话,我来就一个意思: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你在这儿给我搞什么分裂?”丁松柏斥道。 宫政之回敬:“我搞分裂?是陈乾商在犯罪!” “前些时候网上闹腾那会儿,你公开站燕羽,搞得差点两拨人站队。还好没闹大,不然这圈子要成大笑话!这不是分裂是什么?这事儿是不是闹起来了很难看?就该内部解决,”丁松柏道, “可以协调老陈给他道歉,给他赔偿。他要干什么我们不是尽全力支持他捧他?他现在闹成这样,我是不是还是在帮他擦屁股,帮他拉拢人?这孩子就是太年轻,太狂,没有大局观。像老顾说的,他就是一路走得太顺了。以后要多上几堂社会课人际课,给他磨点棱角才行。不然不是什么好事儿!” “呵。”宫政之冷笑一声,“我看事情刚出那会儿,你是想趁这机会剪掉陈乾商的。可游说一圈,发现陈乾商地基太厚,拔不动。偏偏又碰上我跟燕羽这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没办法,就还是得顺从了他们那一派。老丁,我没那本事给你打江山。这个副会长,我辞了。你想叫谁当叫谁当。我不愿意跟那姓陈的共事,谁爱贴他谁去!” “你可别意气用事。老宫,你穷苦出生,什么都没有,白手起家到今天。业内第一人,你厉害你有本事。但其中多难,你自个儿心里清楚。”丁松柏说,“你清高,你撂挑子,横竖您老这泰斗地位是搁这儿了,谁拿你没办法。你真不要圈子,不要结交?可宫蘅以后是要发展的吧?你女儿的路,你就一点不给她铺?” 沉默。 办公室里,走廊上,寂静如同死亡。 或许,位高如宫政之,到了这一刻,本质上也成了只能含恨咽血的燕回南。 燕羽一步一步慢慢后退,好不容易快退到电梯间。“叮”一声将他惊醒,有人要下电梯。他只好放大脚步声,朝办公室走去。 这回他走到时,丁松柏跟宫政之没在讲话。 前者微笑:“燕羽来了?” 燕羽声音略低:“丁会长,我在想,要不我还是做名誉理事吧。我……或许管不好协会的事。也没那么多精力。” “有你宫老师带着,我带着,怎么会管不好呢?”丁松柏和煦笑道,“你不是很想为业内发展做事吗?怎么,真到你手上了,又嫌累了?” 燕羽要说什么,但脑子一下很空,像短暂地丧失了组织语言的能力。他不知该说什么,就没说出来。 丁松柏怜惜地叹气:“我知道你膈应什么。燕羽啊,这次,陈乾商丢人也丢大了,台上被人泼奶,一把年纪天天被人骂鬼师。损失了很多商机。他以后也不好露面,其他的,我能力有限,也没办法。只能劝你看开点,朝前走,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人长大了,要知道社会很复杂,很多事不能按你想的来。很多不得已。也不能那么较真。你不放过,大家只会觉得你不懂事,太狠。看开点,一切还是好样子。未来都会是你的。” 燕羽默默听完,问:“原来,长大,是这个意思吗?” 丁松柏一愣。 燕羽颔了下首,又看宫政之,也颔首:“宫教授,我先走了。” 宫政之点头,一言未发。 …… 黎里赶到协会大楼对面,见燕羽坐在花坛边,背脊弯着,垂着头。夏风吹动着他的黑发和白T恤。 她飞跑过去:“燕羽,你怎么了?” 他抬头,脸颊映着夏日的光,白灿灿的,他声音很轻:“黎里……” “嗯?” 他笑了笑,却什么也不说,眼睛很空,像说不出什么来。隔许久,又唤了声:“黎里……” “嗯?”她心已开始不安,知道绝对出事了,“要找医生吗?” 他摇了摇头,微笑:“我不想去医院,我就想跟你回家。带我回家吧。” “好。”她赶忙打车,“车还有三分钟。” “黎里……”他又唤了一遍她的名字。 她心都慌了:“啊?我在,你说啊。” “没有用。”他仰望着她,微笑,眼睛里光在闪,“没有用。他当选了。不会有人再站出来了。不会了。我们输了。” 黎里心猛地跌落。 她不敢相信,事态明明在变好。那个人的名誉分明在慢慢腐烂;分明那么多人支持燕羽,呼吁彻查陈乾商。那都是活生生的人! 这样滔天的声量面前,他应该也必然要失去这最后一根支柱,从此彻底毁灭。可没想……她顿觉心寒,照这么下去,他只需蛰伏,潜伏数年。在看不见的地方,蔓延扩大他的势力。迟早有一天…… 黎里的认知被颠覆了。在江州那么多摸爬滚打的痛苦岁月,都不及此刻灰暗。普通人就真的对抗不了吗?明明燕羽都站出来了,明明那么多人在支持在呼吁,竟然都没用吗? 甚至不是燕羽输了,是无数站在他身后的在网络上现实里托举着他、相信良善正义的普通人们,他们竟全输了。 而燕羽他好不容易迎头撞开的一丝门缝,就这样无情地被关上。 她不知该说什么,甚至没法安慰。这事已经突破了她本身的理解力和是非观。 她怔愣许久,竭力振作道:“燕羽,是他们有问题!真的。不是你的错。他们有病!!” 她慌不择路,骂了起来,“别说什么成熟圆滑世故,不是!那种把廉耻是非都不要了的世故就叫卑劣!就叫龌龊!我们不要这破会了,以后你就自己弹自己的琵琶,我们不靠他们,不跟他们一个圈子。我们就弹自己的,不搭理他们,好不好?” 话说出来,她都心慌,一个人独立于一整个行业之外,这怎么可能? 燕羽冲她微微一笑,有些苍白,但很乖的样子:“好啊,听你的。” 车到了,他起身牵住她手,朝车走去,仿佛幻想地说:“我以后就弹我的琵琶,不管他们。不跟他们有交集。就我自己弹。” “嗯。可以的。”黎里咬紧牙。燕羽下台阶却一脚踩空,人轰然跌下,脑袋猛撞到车门上,哐当一响。 “燕羽!”黎里心头瘆然,慌忙去扶。 燕羽头痛欲裂,却赶忙爬起,摸摸头,说:“我没事。没事。” 坐车回家的路上,他一句话没了,盯着虚空,紧抓着黎里的手。 偏偏碰上晚高峰,那车走走停停,走走停停。黎里晃得头晕欲吐,何况燕羽。 他脸色越来越难看,胸口越来越窒闷,几次要吐,拿了塑料袋却吐不出东西。直到好不容易下车,脚刚落地,哇的一口清水吐在地上。 他脖子上、额头上忍得全是汗。 黎里紧搀住他:“我们去医院吧。” 燕羽摇头,脚步虚浮只肯往家走:“我要回家。” 好不容易到出租屋,他蜷进沙发里,咬着手掌开始发抖。 黎里见状,赶忙给徐医生发消息,说燕羽出事了,不肯来医院,求她马上派车和护工来。 刚发完,身后人问:“你在干什么?” 黎里吓一跳,回头,燕羽站在她身后,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很直:“我有话跟你讲。” 她把手机丢去一旁:“我听着。” “医生是不是说,要不就,不谈琵琶了?” 她不知他怎么突然说这个,但点了点头:“是这么说过。” 他眼睛很空:“我刚刚坐在那里等你的时候,一直在想,要不就,不弹琵琶了。以后都不弹了。” 不知为何,他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她竟有些害怕:“真的……不弹了吗?” “嗯。不弹了。”他笑了下,说,“再也不弹了。” 他安静说着,转身走去柜边,打开琵琶琴盒。他那把最爱的琵琶,陪伴他快十年的琵琶“燕羽”,温润如玉地躺在琴盒里,美得安静,美得令人心醉。 燕羽的手轻轻抚摸着他,像抚摸着爱人,从琴头到弦轴,从山口到覆手,从琴颈到面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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