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羽看手机导航,显示到了,但他没能在一堆花花绿绿的霓虹里找见“七星台球”。 路边是家酒吧,玻璃窗里灯光迷蒙,人跟人耳鬓厮磨。常青树下站了几个抽烟的男女,朝燕羽看了几眼。 燕羽于是过去问路,男的朝地下指了指——酒吧旁的花坛外有道口子。 燕羽道了谢,绕过花坛,一道楼梯通往地下。下沉的一堵灰墙上挂着晃眼的蓝.灯招牌:“七星台球。” 燕羽走下楼梯,拐角是条走廊,墙上贴着各式招贴画和小广告,地上散着烟头、纸屑、色.情小卡片,杂乱无章。 走廊尽头一个门洞,挂了几张防风帘,掀开进去,左侧一张前台,一排零食售卖机和水吧。右侧空间很大,摆了十好几张桌子。 室内灯光分散,灰蒙蒙的,每张台球桌上垂着一盏锥形吊灯,像十来个白色三角形,照着底下绿油油的桌面。 抽烟的人多,一束束白光里烟雾缭绕。 燕羽一眼找见了黎里,她很出挑,并不难找。黎里抱着手靠墙边站着,束着高马尾,整张脸露了出来,漂亮中有些清冷。 说来,她长相并不甜美纯真,也不妖艳冶丽,是很个性又有些倔强的、叫人过目不忘的长相,是会看了又忍不住想再看的一张脸。 有人喊开台,她拎着三角框过去,经过顶袋,稍一侧身,从洞里捞出两个球丢桌上。 她绕桌一圈,依次把中袋、底袋的球清上台面,身子稍趴在桌上,双臂将分散的十球捞近,拿三角框一套,码好后挑拣下花色,往开球点一推,拿框走人。 她做事向来麻利,一套动作流畅而漂亮,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打球的人帮她掏球,她也无动于衷。开完台,就走到一边的沙发旁坐下玩手机,只不过手机刚掏出来,又一桌打完了要开局。 黎里起身将手机塞进屁股兜,走向那张桌。她侧身掏中袋时,无意一瞥,看见了燕羽。 隔着虚白灯束下漂浮的烟雾,她眼神有些漠然,只看他一眼,便轻飘去了别处。 燕羽站在原地,看着她码好球,开完台了,朝她走去。两人在沙发处碰上。黎里没理他,拿出手机,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燕羽低头看她:“你不上学了?” 她划开屏幕,“嗯”了一声。燕羽注意到,她手机里没有未接电话和未读信息。他问:“信息和电话你怎么不回?” 黎里拇指停了一下,抬起头:“你谁啊?我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回你信息接你电话?” 燕羽一时没说话,嘴唇几不可察地抿了抿。他背着光,眼睛黑黑的,静静的,看不出情绪。 他轻声:“那天我在办公室里说的话,是不想老师还有我爸爸多想。怕他们找你麻烦,尤其是我爸爸。” 黎里低下了头去,见手机屏黑了,重新划开。 “还有演出,我今天去学校才知道毕老师把你换了。无论他跟你说什么,你不要信。我绝对不会换你。” 黎里没回应,点开娱乐软件。 燕羽看她的手指在屏幕上移动,唤了声:“黎里。” 黎里头也不抬:“听到了。” 燕羽默了默,问:“那你还去上学吗?” 黎里:“不上。” “为什么?” “和你有关系?” 燕羽顿住。 黎里低着头,余光见他的手指很轻地动了动,像要握起,但又没有。 周围不算太吵,但有些喧闹。台球撞击着,发出此起彼伏的砰砰声。有人在讲话,有人在笑闹,偶尔有人玩嗨了,爆出一两声高音频的呼叫。 但他们俩很安静,黎里始终低头划着手机,连手机也是无声的。 燕羽蹲了下来。视线下移,他望住她的侧脸,又唤她名字:“黎里。” 黎里起先盯着屏幕不动,可余光已看到他脸了,避不开。终于,她眼神挪过去半截:“怎么?” 燕羽说:“我们不是朋友吗?” 黎里无声几秒,反问:“我们是吗?” 燕羽眉心微蹙了下,一瞬又平了,问:“因为什么,能不能说出来,或许我能解释。” 因他仰望着她,有光洒在他脸上,照得他眼瞳很亮,很深的样子。 但就在这时,有人喊:“开台!” “不为什么。”黎里收回目光,拿起三角框走向不远处一张台球桌。她掏球时,朝沙发处一瞥,燕羽站起身了,远远看着她。 他穿着件深灰色大衣,看着有些瘦,身形却挺直。黑色围巾将他的脸衬得白皎皎的,垂在衣侧的双手也又白又长,扎眼得很。黎里发觉,他身上其实有股子出尘的气息的,平日里看着不易察觉,只觉他安静中带着些疏离。但此刻放到这乌烟瘴气俗不可耐的台球室里,那一身干净而寂定的气质就格外蓬勃,遮不住的,与周围污糟浮躁的环境格格不入。 不少人已经注意到他,朝他打量了好些眼。 他和她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妄想什么呢。黎里想着,将球码好,拿开三角框时,沙发处空了。她扭头看,燕羽已走到门口,掀开挡帘出去。 他走了。 又有人喊开台,黎里转身过去,目光所及,全是青白的烟雾。她胸口一窒,像突然被这些烟雾的固形物给堵住了。 台球厅就是这样,空气永远浑浊,掺杂着甲醛、烟草、皮革、油漆、汗臭、朽地板的腐败味,叫人头昏憋闷,无法呼吸。 “你们在这儿呢?我找了半天。”这桌来了新人,是个女生。原来打球的几个男生道:“等你好久了,这么慢?来来来,这局你打。” “我技术不行,你教我差不多。” “行,我教你。” 黎里没看来人,正麻木地掏着中袋,听见一声阴阳怪气:“真有缘啊,在这儿都能碰上?你叫黎里吧?” 是朱静瑶,抽着一根细细的烟,眯眼瞧着黎里。她脸上不知涂了几层粉,睫毛是刚种的,密集又累赘,像一排塑料扇子悬在眼白上。 黎里没搭理,她保持着侧弯的姿势,一手捞出两球来,走去底袋。 她动作随意,表情也没有,素颜,大光明马尾,却浑身散着吸引力。 朱静瑶瞧着,一弹烟灰,厉声:“跟你说话呢没听见?” 黎里没听见,拿底袋的球。 球桌上一个猴腮脸的男生问:“人家小妹妹怎么得罪你了?” 朱静瑶:“哟,小妹妹?叫这么亲热,打个球就勾搭上了?有本事呢。” 猴腮脸:“我去,你别瞎扯。” 黎里还是没反应,无所谓地绕过她走去顶袋。 “你别看她现在安安静静,装呢。嘴皮子可厉害,先前把我臭骂一顿。” 另几个男生仍是看热闹的心态,笑:“不信,谁敢骂我们瑶姐。” “说假话老子打牌一人开三家。”她吐一口烟了,恨道,“我跟宇哥分手也多亏了她。” 朋友们这下不笑了:“真的假的?怎么回事?” “鬼他妈知道怎么回事?现在女的都贱,想勾搭他的婊.子比垃圾桶里的苍蝇都多。” 黎里将最后一个球丢在桌上,不轻不重“砰”的一声响,她看向朱静瑶。后者脸上肉在跳:“看什么?谁贱谁上赶着对号入座。” 黎里说:“你脸上卡粉了。” 旁边桌上的一对情侣没忍住笑了下。 朱静瑶脸色骤变,站立难安。她朋友们都没讲话,横竖是看出黎里段位比她高了。虽说是朋友,但女生间的争执他们不想参与。 只有猴腮脸安慰:“没卡粉,美着呢。” 黎里弯腰俯在桌上,将球够捞进三角框。她上身舒展开,毛衣贴身,腰肢纤细,胸部丰盈。男生们有意无意朝她身上瞟。 朱静瑶突然就骂了句:“骚.货!” 她声音不小,好几桌顾客看过来。 黎里将码好的球推到发球点,拿了三角架,人站起身:“被男朋友甩了不服气,去他跟前闹,别来我面前发疯。” “谁他妈也没来找你。是你往我跟前撞。我开开心心出来玩,谁他妈愿意看见你啊,不嫌晦气!” “怎么回事?”店长听到动静,很快赶来,见是常客,熟稔地招呼,“瑶姐,关哥,这是有什么误会?” 朱静瑶脸一撇:“杨老板,你们店什么时候请了这种人?” 店长解释:“她新来的,是哪里做得不好?” “没什么不好,就是名声不好。”朱静瑶点着手里的烟,说,“她黎家一家的疯子杀人犯你不知道?你不怕晦气,也不怕她哪天发疯,砸你家场子?” 旁边好几桌球都不打了,握着球杆、趴在桌上朝这边看。 黎里盯着朱静瑶,后者的眼睛笑得狐狸一样,说:“哦对了,她赚钱门路很多的,艺校职高那块都知道。人表面在你这儿打工,背地里指不定拉客源呢。你不怕警察扫黄来掀了你的店?” 店长忙道:“你有事说事,但这种话可不兴乱讲啊。” “乱没乱讲,你去艺校问呀。” 男生女生们看向黎里,不是心怀鬼胎上下打量,便是皱眉模样。 灯光、烟雾笼在她身旁,黎里脸孔素白,说:“我猜猜,程宇帆看我一眼,把你甩了?” 朱静瑶霎时没了神气,咬了牙,嘴直颤。 黎里:“恨我,嫉妒疯了?” 朱静瑶表情大崩,把烟往地上一扔,要说什么,店长眼见事情要闹大,拦住了她,先开口:“你走吧,今天就按全天工资给你结了。” 黎里扭头看他,眼神似有力。店长避开,在手机上输入200,语气有些抱歉和请求,说:“按全天给,算对不起你。”他做生意的,能有什么办法。 黎里站在桌边,捏紧了手,没动。 周围一众顾客,同情的,看热闹的,怜悯的,什么目光都有。 她克制地吸了一口气,但吞入肺里的气体浑浊、污臭、恶心。 她感到窒息,很累,很烦,很想大喊,但她发不出声音,什么也做不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从小生活的这个破地方,这么小,这么窄,这么憋闷。所有人都像一张网,锁着她,扯着她。不管走到哪里,永远都摆脱不了。永远有各种各样的人来招惹,来拖拽;永远都陷入各种砍都砍不断的流言、祸端、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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