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葭小时候,每次在动画片里看见,妈妈抱着女儿依偎床头,讲晚安故事的画面,她都跳过去不看。 因为她得不到,再看下去,会变得不高兴。但她不能够不高兴,外婆养着她,没亏待过她任何。她应该高兴,也只能高兴。 等长大以后,回想起懵懂的年月时,记住的,不是这些假装的高兴。假的东西就是假的,被人随意编造出来,不会刻画在脑子里。 她记得的,只有深夜里的哭泣,和藏在被子里,不停耸动的一双肩。 孟葭进了办公室,墓园的管理人员看着这个女学生,穿黑色的薄呢翻领外套,素面朝天,长头发柔顺垂到背中间,眼神清亮,看人的时候干干净净。 工作人员问她做什么,孟葭解释说,“您好,我想查一个墓碑,看是在哪个位置。” 他翻开登记册,抬眼问,“那是你什么人?” 她咬咬下唇,毫无血色的一张脸,小声答,“我妈妈。” 工作人员再看向她时,不免多了些怜悯,语气也缓和了下来,“你的妈妈叫什么名字?” “孟兆惠。” 孟葭在旁边静站一会儿。 过了几分钟,才听他说,“你从左边的台阶上去,从最上面往下数第三列,那一排位置好,只有富人家的三块碑,去吧。” “麻烦您了。” 说这话时,孟葭又咳嗽了几声。 她踩着白色运动鞋,从侧道一条极窄的台阶上去,依着刚才的叔叔所说,在那排的正中间,找了她妈妈的名字。 可能是血缘亲厚使然。孟葭从小,最怕跟着外婆去扫墓,看见那些烧成灰的纸钱,尤其口中还念念有词,她就觉得害怕,攥紧了外婆的衣摆,一步不落的,紧跟在她屁股后头。 但因为是妈妈,孟葭忽然就不怕了,昂着头往前走。 不知道孟维钧忌惮什么,或者是外婆最后一点坚持,上面的刻字是爱女孟兆惠。 墓碑上方中间,贴着一张小小的旧照片,皎貌白肤,妈妈眼睛里如有春风,含笑凝睇她。 她长得真像妈妈。 孟葭蹲下身体,把花竖放在墓碑旁,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微地拂去照片上的灰尘,才酸了眼眶,就有水珠掉了线似的,滴在瓷砖面上。 视线早已模糊成一道线。孟葭嗓音轻颤,深吸口气,强撑着喊一声,“妈妈。” 她的脸贴在墓碑上,梦呓一般,轻轻说,“妈妈,外婆的身体很好,你别担心。我今年上大一了,就在北京,离你很近的地方。和你一样,我也选了翻译,我很认真,不会砸你招牌的。希望某一天,这世上也能有一本我的译作,被摆在书店里。你也会为我高兴的,对不对?” 孟葭断断续续的,说了很多,谈外婆对她的好,和严格到方方面面的管教,讲小时候的趣事。 到后来喉咙都干哑,发不出完整的字音,也绝口不肯提孟维钧一个字。 她扶着石柱,温吞地站起来,胡乱抹了一把脸。 孟葭的腿早已蹲麻,密密酥酥的痛痒从脚踝处起,迅速在下半身蔓延。 “妈妈,我得回学校了,下次再来看你。” 她背好双肩包,勉强站直了,挥一挥手,挤出一个笑容。 孟葭出了福田墓园,在学校附近的地铁站下车时,她想了想,还是去买一块蛋糕。 就算不吃,插根蜡烛发给外婆看,宽老人家的心也好。 她混沌着思绪,脚下也像棉花一样,每一步都浮在空中,嗓子里烧着一团火。 还是走进甜品店,店员瞧着她不对,问了声,“丫头,你是不是生病了,不去医院,还来买蛋糕吃啊?” 孟葭一照镜子,脸颊通红,她的肤质本来就薄,看着更瘆人了。头发被吹得乱蓬蓬,一副痨病鬼的样子。 再一摸额头,那体温,很烫手。难怪人家一张嘴就让她上医院。 她虚弱地笑,沙哑道,“谢谢,我去校医务室看。” 身边人说,“还去校医务室呢?我瞅你病得挺重的,直接上大医院吧。” 孟葭放下了蛋糕,她打车到了就近的北医三院,身上已经寒战不断,指尖微微抖着,撑着一口气挂了号,拿单子去缴费,抽血化验。 医生说她高烧三十九度六,是急性扁桃体炎,又看一眼她问,小姑娘家的,一个人啊? 孟葭点点头,说不要紧,我自己可以。后来她晕头转向的,扶着墙穿梭几个来回,才坐在输液室里,打上了点滴。 第一瓶是头孢类的消炎药,剂量很小,但孟葭瞌睡上头,她靠在椅子上,强打精神,盯着吊瓶下去的进度,怕输完以后,没人帮忙叫护士。 换到大毫升的葡萄糖时,孟葭问护士,“您好,这瓶多久打完?” “一个小时左右吧。”护士瞄了眼瓶身。 孟葭把滴速调慢,定了个四十分钟的闹钟,她真的太累,也太困了。 护士出去时,撞上站在门口的郑廷,她问,“是要找人吗?住院部在那边。” 郑廷用手机指了指孟葭,“那个学生,她怎么了?” 护士哦了一声,“化脓性的扁桃体炎,发高烧。” 说完端着手上的药盘,急急忙忙地转个弯,走了。 郑廷看了眼吊瓶,才刚开始打,但孟葭好像睡过去了,看着就让人不安。 没个人在身边守着,这风险隐患也太大。回血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时候,钟漱石的电话回过来,“廷叔,什么事?” 刚才郑廷给他打,准备请示一下近期是否可以,跟开元资本的董事碰头的事宜。大周六的,钟漱石大约在开车,没有接。 郑廷删繁就简地说了,“詹董事跟我约了好几次,想就集团待处置资产的问题,再当面跟你详谈一次。” 前面是红灯,钟漱石松了油门,沉声道,“他们的方案太差,再谈多少次,我都是这个意见。” “知道了,那我委婉点,把这个局推掉。” 钟漱石嗯了声,正要挂断,郑廷赶紧插进一句,“漱石,我看见孟葭了,她在医院打针。” 顶着暮秋稀薄的日照,车内光影朦胧里,钟漱石当即皱了下眉。 相较起之前的游刃有余,钟漱石说话的语速,明显快了些,“她生的什么病?” 郑廷怕吵着孟葭,到走廊上,还用手捂了话筒,“着凉了吧,护士说是扁桃体炎,但她一个人在这里,又睡着了。” “在哪家医院?” 郑廷说,“北医三院,我来探望一个老战友,碰巧撞上的。” 钟漱石打转方向盘,“先别探望了,你看她一会儿,我很快到。” 郑廷握着手机呆立一阵。 他原以为,钟漱石顶多会让他,在这里陪上个把小时,再把孟葭送回去。 怎么还亲自过来? 郑廷只待了十几分钟,就看见钟漱石从门诊过来,因为是休息日,也未着正装,只穿一件浅米色风衣,不到膝盖的长度,里面是白色针织衫。 钟漱石一贯从容不迫,此番说不上火急火燎,但脚下的步子,实打实的,比平时要更快了点。 他迎出来,摁一下钟漱石肩膀,嘘了声,“还没打完。” 钟漱石往里看了一眼,“好,你去吧。” “那我就走了。” 钟漱石朝输液椅上的小姑娘走过去。 她睡得很沉,头歪靠在椅子上方,阖紧双眼,脸上是淡去了倔强后的易碎感,像瓷娃娃。鸦青色的长睫毛覆住眼睑,没了盯着人时,眼中那段不弱星光的丰盈,看上去安静又乖巧。 钟漱石伸出手心,在她额头上探了探,还是烫的,烧仍然未退。 他去药房,买了一盒退热贴,又大步走回输液室,撕掉那层薄膜,仔细地贴在她额头上。 处于熟睡中的孟葭,骤然被这冰凉激一下,蹙着眉,发出声轻吟。 钟漱石在她旁边坐下,说不清是无心,还有刻意为之,他坐在了孟葭偏头的那一边,平直宽长的肩膀,凑过去大半。 没多久,孟葭摆不稳的小脑袋,无声倒在他肩上。 医院的窗子开得高,灰红的暮色映着几抹残照,从玻璃里倾泻进来,室内满地斜晖。 钟漱石架了腿,往后靠坐在椅子上,迎着落日,极淡地笑了一下。肩膀处沉甸甸的重量,往他意兴阑珊的面容里,倾注进三分实质和深意。 中途吴骏来过一次电话,被他掐了,转而发微信:【有事就这么说,电话不方便。】 吴骏一头雾水,什么时候微信比电话更方便了?他老人家不是一直都不看微信? 他只好回:【晚上有个酒局,南边儿那帮人组的,都想见见你。】 钟:【没空。】 吴骏:【好,二哥,不打扰了。】 他收起手机,静静坐了一会儿,孟葭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来,紧接着,响起一段轻音乐。 钟漱石一把拿过来,把她的闹钟关了。 等到药水快滴完,他连摁了两下墙上的铃,护士几乎掐着时间过来。 她狐疑的看一眼钟漱石,“你是她的男朋友?进来的时候,她说自己一个人。” 钟漱石淡漠地点头,“请问,我可以带她走了吗?” 护士拔完针,把输液贴换到钟漱石手中,交由他摁着。她还有一群病人要忙,没空多管,只说,“可以,注意饮食清淡。” 钟漱石捏着她葱根似的手指,没长骨头似的软,指尖又那么凉。 等针口不再出血,瞧着外边风大,钟漱石脱下身上的风衣盖住她,一只手绕过腿弯,一手紧附在她的背上,把孟葭抱了出去。 他挪出只手打开副驾位,把孟葭放上去,自己则绕到另一侧开门。 回西郊的路上,钟漱石有意放缓车速,一是怕有什么状况,急刹车的话,散发于枕席的小姑娘,会有磕碰。至于另一个原因,他唯恐惊醒了孟葭,她很可能会当场要求,立刻下车。就她现在这副样子,回了学校,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到开上空旷无人的山路。钟漱石手搭在车窗上,撑着头,散漫地扶方向盘,他问自己,真的只是这两点吗? 他是这么慈恩化施的人吗? 一刹那,心底浮出一个荒唐又真实的理由,如弥漫过夏日湖面的一阵白烟,太阳升起来,也就散了,太短暂,经不起推敲。 车开到值岗卡口时,警卫朝他端正敬一个礼,并致歉说,“钟先生,今晚有重大活动,这一片都要戒严,不能再下山了。” “好。” 这是常事。钟漱石心里有了模子,他大概能猜到,是谁的大驾挪上了山。 他在院子里停稳车,没敢用大力气关门,小心地抱起孟葭,把她放在了客厅沙发上。 也不知是病中渴睡,还是她平时缺的觉太多,导致睡眠严重不足。总之,打从钟漱石瞧见她起,孟葭就没醒过,贯穿始终的,昏昏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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