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诗英的车是一辆白色的大众高尔夫,车子已经很老了,车内空间不大,许是怕江瑟坐后座会不舒服,她招呼着江瑟坐副驾。 “这里宽敞些,视野也好,等年底我就让你爸换辆好点的车,你以后坐着也舒服些。” 余诗英看着江瑟,眼眶有些红,她知道江瑟为了回这里究竟失去了什么。 一个月前,季云意曾给她打过电话。 “瑟瑟留在我们这里会有更好的生活,她依旧是我们岑家的大小姐,没人敢轻视她。可如果她选择了你们,那她从我们这得到的东西也要一并归还。她将一无所有。 “瑟瑟从小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你们给得起她那样的生活吗?如果你们真的是为她好,那就不该把她接回去。” 余诗英明白季云意说的是事实,所以从一开始她就做好了江瑟会留在北城的准备。 怕江瑟被人说,还特地请季云意传话,说当初弄丢她,是他们的错。她做的任何选择,他们都会理解并且尊重。 那会余诗英是真的没想到,江瑟会选择回来做她的女儿。 - 不是没注意到余诗英微红的眼眶以及眼底无法遏制的心疼。 只是江瑟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要喜怒不形于色,悲伤、难过这样的情绪绝不能出现在面上。 因此,面对余诗英忽如其来的情绪与情感,她属实不大习惯。 只好低下头系安全带,笑说:“这车坐着很舒服,不用特地换车。” 这番善解人意的话让余诗英眼角又是一红,一副忍着泪的模样。 虽然这是她们第二次见面,彼此都还陌生着,但不知道为什么,江瑟十分不想见到余诗英的眼泪。 于是别过头,按下车窗,看窗外的烟雨长廊。 谁知车窗刚落下,一辆银灰色的Gemera怒吼着从隔壁车道飞驰而来,阻挡了视线。 江瑟与后座的男人对视了一眼。 隔着薄薄的雨纱,这场对视只维持一秒,二人便面无表情地错开眼,脸上有着相似的冷漠。 “哥,刚在看什么呢?” 跑车里,正在开车的韩潇从后视镜看了陆怀砚一眼,语气忒不正经。 “是不是看到路边的美人儿了?我跟你说,桐城这里的姑娘太他妈温柔了。今晚要不要弟弟给你介绍介绍?不是我自夸,这里最出名的那几位美人我基本都认识!” 原本敞开的车窗缓缓升起,陆怀砚没搭理韩潇,只淡声说:“所以你过来桐城半年,就只顾着看美人么?不怕舅舅把你皮剥了?” 韩潇连忙打哈哈:“这不是工作之余劳逸结合嘛,我爸交代我做的事我可没忘,老老实实给他老人家卖命呢!” 陆怀砚轻笑了声,显然不信。 韩潇心知他这表哥早就看透了自己,也不装了,嗐一声。 “哥,你知道的,我就一扶不上墙的烂泥,我也不知我爸妈怎么还不死心,非要劳驾你老人家过来桐城。” 韩潇耸耸肩,“不过你难得来一趟,今晚我给你接接风呗。富春街那里有一家酒吧的酒贼他妈好喝,都是老板家祖传的方子,你来这可不能不尝尝他家的酒。而且老板的女儿长得是真美,前段时间超火的那个‘最美舞者’听说过没?喏,就她!” 陆怀砚没接茬,倒是他身旁的李瑞受不了冷场似的接了话:“听说过听说过,平城大剧院的首席对不对?叫江什么的。诶,韩少,你说的那酒吧叫什么名字?” “忘川。”韩潇吊儿郎当道:“怎么样?这名儿是不是很有意思?今晚我就带你们去那里讨杯孟婆酒喝!” - 虽然酒吧开在富春街,但余诗英一家却不住那儿,而是住在与富春街隔了几个街区的梨园街。 这是一条老街,又窄又长,车子开不进去。 余诗英把车停在路口,对江棠说:“阿棠,你先带妹妹进去。记得打伞,雨虽然不大,但雨水淋多了,以后会秃头。” 江棠低头一笑,乖乖应好,从车门里抽出一把伞。 上车后,她便把口罩摘了,露出那张眉目如画的脸。 江棠的模样基本随了余诗英,很典型的江南美人的长相。 她撑开伞:“走吧,瑟瑟。” 住在梨园街的都是老桐城人,看着江家几姐弟长大的,对江家二女儿被错换的事多少听说过。 知道得倒是不多,只知道江瑟被抱去了北城,并不知抱走她的人家是北城豪门岑家。 江瑟这一路走来,看到无数爷爷奶奶从窗口探出头,和善问道:“阿棠,接新妹妹回来了?” 又夸江瑟:“妹妹长得可真俊,又像阿英又像江川。” 有一位江棠喊“十一婶”的水果铺老板娘硬是塞了个西瓜过来,说给他们一家庆祝团员用的。 江棠手里拖着行李还撑着伞,江瑟便义不容辞地接了这大西瓜。 于是回来桐城的这一天,曾经的北城名媛江瑟穿着条深绿色的小礼裙,抱着个巨大的水灵灵的西瓜从街头走到了街尾。 裙子的颜色与绿皮西瓜押韵,莫名还有些应景。 江家住在街尾的那处院子占地不算大,但很别致。 一口井,几株柿子树和桂花树,树下摆着一套石砌的桌椅,还有若干个半人高的大口瓦坛。 潮湿的空气里飘着若隐若现的酒香。 江棠推开院子的双开木门,一个高大清瘦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从屋子里出来,喊了声“大姐”,然后便站在那看着江瑟不说话。 “快过来帮你二姐拿西瓜。”江棠说完,便转过头对江瑟说,“瑟瑟,这是小冶。” 江冶不情不愿地走过来,牵走江棠手里的行李,然后睨着江瑟:“西瓜给我。” 少年长得十分俊,剑眉星目的,声音也好听,就是态度称不上友善。 姐弟二人是头一回见面,对江冶那若有似无的敌意,江瑟不大在意,将西瓜递过去,淡淡道了声谢。 江冶撇了撇嘴,三两步走进屋子。 江瑟跟在他身后进屋。 刚进去,一个高大硬朗的中年男人立即从厨房里走出,那张上了年纪也难掩帅气的脸同江冶很像。 “瑟瑟。”男人笑着喊江瑟。 江瑟微抿了下唇:“您好。” 江川诶一声,也不在意江瑟没喊他爸爸,笑得很开怀:“马上就开饭了,阿棠你先带妹妹放行李。” 江家这屋子是个大平层,面积不算小,有一百八十多平,四房两厅,还有一个杂物间。因着江瑟回来,江川将杂物间整理出来给江冶住,而江冶原先的屋子自然而然归了江瑟。 江瑟在来桐城之前其实已经找了中介,在附近的香树巷租了套小公寓。 公寓是提前装修好的,连家具她都远程找人安置好了,拎包就能住。 明天中介便会将钥匙送过来。 也就是说,她只会在梨园街这里住一晚。 但即便是一晚,余诗英同江川还是认真地布置好了她的房间。 墙是新刷的,床具、书桌和衣柜也是新的,房门上还挂着一块刻着她名字的木牌。 江棠拉开窗帘,让雨天里昏暗的天光透进来。 “小冶中二期没过,你别理他,等过段时间,他同你熟了,就不这样了。其实他是家里心肠最软的人,小喻走的时候,就属他哭得最惨。”她说着,指了指窗外已经结了果的柿子树,“等果子熟透了,叫小冶给你摘柿子吃。” 江瑟朝外望了眼,雨雾昏茫,黄澄澄的柿子跟小灯笼似的,挂满了枝头,给这冷冷清清的老城添了点暖。 她无可无不可地“嗯”了声。 放完行李出来,余诗英也回来了,正在饭厅里摆碗。 餐桌是一张上了年纪的桃木桌,上头摆了整整十道菜,每一道菜都是江瑟爱吃的。 料想是提前同张婶打听过她在吃食上的偏好。 江川的厨艺不比佟伯差,江瑟坐了一上午的飞机,本是没什么胃口,但也吃了满满一碗饭。 这顿饭吃得还算温馨。 江瑟吃饭时才知道,为了迎接她回家,江棠同江冶,一个是从剧组请假飞回来,一个正在基地封闭训练,被他爸直接杀去江城揪着耳朵拎回来。 难怪江冶看到她时,脸色那么臭。 - 饭后江瑟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 雨已经停了,薄薄的阳光透过树缝从松木窗筛入,拉开一层金色的柔纱。 睡前磕了片安定,江瑟这会脑袋都还是混沌的,有些今夕不知何夕的错乱感。 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已经离开北城,来到了桐城。 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 她盯着白惨惨的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 而后掀被下床,赤脚来到窗边,静静望着院子里充满勃勃生机的柿子树。 此时此刻,她无比清晰地感知到,那片从小伴着她长大的松月樱终于在她的人生里彻底凋谢。 她垂下眼,从行李箱里拿出套衣服换上,出了房间。 客厅里只有江棠在,见江瑟醒了,便将手里的剧本阖起,笑着问要不要去家里的酒吧玩玩儿。 “酒吧?” 江瑟沉吟了下,“‘忘川’吗?” “嗯。”江棠放下剧本,指着门外的一个方向,说,“是外公留给老妈的小酒吧,就在富春街里。走吧,我带你过去看看,老爸老妈还有小冶都过去了。” 富春街沿着富春河而建,是桐城颇具盛名的酒吧一条街。在这里,各类别具一格的清吧、书吧、Livehouse栉比鳞次。 “忘川”就坐落在富春街最不起眼的角落。 门面不大,却是间远近闻名的网红清吧,酒吧下午五点才正式营业,但通常晚饭过后才会热闹起来。 余诗英见江瑟来了,嘘寒问暖了好一阵,怕她饿又怕她渴,还给她调了杯瓜瓤酒,里头用的西瓜汁就来自梨园街那位“十一婶”的馈赠。 江冶在吧台那兑着今晚要用的酒,见状便斜了江瑟手里的气泡酒一眼,不满道:“老妈,我也渴了。我过来这么久,你都没给我弄东西喝。” 从后头过来的江川恰好听到这话,一巴掌呼噜到江冶的后脑勺。 “你是没手还是没脚?喝点东西也要你妈伺候?惯的你!要喝你自己调,顺便给你大姐调杯桂花蜜润润嗓。” 江冶:“……” 江川训斥完江冶,又转头看江瑟,脸上的表情跟京剧变脸似的,从怒目金刚转为温柔书生。 “瑟瑟,想吃点桐城这边的小吃吗?爸爸给你做。” “不用,我不饿。”舌尖还残留着瓜瓤酒的清甜与甘冽,江瑟白皙的手指细细划过冒着冷雾的玻璃杯壁,弯眉笑笑,“谢谢爸爸。” 这声“爸爸”一说出来,吧台的空气霎时一静。 江川在怔然一瞬后,爽朗笑了声:“你这孩子,跟老爸客气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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