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情难却,陈感知刚想起身和她面对面拥抱,傅集思已经一把扯过他将他的头按到自己的肩膀。 独处需要声音,散步需要空气,吃饭需要说话,虽然这样不好。想念了,要把整件事挂在嘴边。难过了,就需要一个温暖拥抱。 她拍拍他的后背,像他在派出所里安慰她一样,说一些此刻无关紧要的话题,“我替我妈向你道歉,别和她计较。” “我也有错。” “别说了,”她让他住嘴,“不许说。” 于是他闭上眼睛,享受这样一个来自傅集思命名为“庆祝多活一天”的拥抱。他知道缘由是什么,是因为记忆里的占佳,是他们送出很多祝福的接收方占佳,也是从他们学生时代里消失的占佳。 * 开学第一个打招呼的人会成为好朋友。 占佳从前面转过来,用热情和具有感染力的笑容收获了开学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尽管在老师的点名下,已经向全班介绍过自己叫“集思”,傅集思还是向这位前桌强调她的三字全名,叫傅集思。 女生只叫名字表示亲昵。占佳叫傅集思“思思”,带着家境优越小女孩独有的尾音。眼神闪烁,情绪充沛。她说:“我不,我偏要叫你’思思’,多可爱!” 傅集思礼尚往来,说:“那我叫你佳佳!” “佳佳好土!” “思思难道就不土了吗?” 两个女生,嘻嘻笑笑,一拍即合,谈天说地聊八卦,上厕所都形影不离,完全足够达标好朋友的标准。 姜仕淇是占佳的邻居兼青梅竹马,隔壁班的不学无术小子,动不动就跑来趴在窗口和她们说话聊天。有段时间,陈感知都嫌他烦了,趁下课前一把锁上了窗户。 女生的共通点共情点是她们都怕自己的家长,而姜仕淇不然,浸泡在蜂蜜罐头般的家庭环境里长大,什么都打不倒他。 他们理所当然成为校园里的三人小分队。一起吃饭,相互占座,讨论写不完的作业,空闲时背着书包闲逛,发点与家长有关的牢骚。 傅集思的抱怨很收敛,嘟囔几句不开心就过了,毕竟负面情绪一旦开闸就像倾泄的洪水,有覆水难收的趋势,她得为自己的情绪买单。 占佳不一样,她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比如“烦死了”挂在嘴边,“我要离家出走”变成口头禅,常常抓狂,又很快平静。 姜仕淇无条件信奉“占佳主义”,无论占佳说什么,他就“嗯啊”“对啊”地附和。 谁能看不出来他的小心思?也就姜仕淇本人自认藏得好。 但他和傅集思经常不对付,吵嘴是经常的事,冷嘲热讽也变成家常便饭,按照三餐的剂量添加。 尽管如此,好朋友就是好朋友。三天一小吵,没有隔夜仇,一节课的功夫就忘了。 就连陈感知感叹傅集思脾气怎么这么好的时候,傅集思轻声说悄悄话告诉他:“我明明是给姜仕淇台阶下好不好?” 她给台阶,姜仕淇就下了,三个人还是吵吵闹闹的好朋友,不带陈感知玩的那种。 占佳爸妈没什么文化,初中辍学打工,却遭老天眷顾,街头随手一买的机选彩票,中了头奖。 上世纪末靠彩票的一笔巨款,创业发家,变成暴发户。受计划生育干涉,在没什么家庭教育思想内涵的前提下,盼着望女成凤,又暗戳戳拿唯一一个女儿做筹码。 土老板就是爱说大话,应允经销商一定的折扣,又承诺合作方给出不一般的好处。 占佳像他们养大的一只猫,必要时需要为了捉老鼠牺牲。 厂里的帐出现问题,最傻的办法——拆东墙补西墙被运用到极致。占佳零花钱克扣,无意中听墙角才知道她这只养大的小猫需要派上用场了。 合作方有意收购他们家的工厂,条件丰厚,态度诚恳。 然而事出反常必有妖。占佳跟着父母去了饭局,年近四十的合作方大叔油腻兮兮,贼眉鼠眼盯着女高中生的脸蛋。 占佳爸爸同他称兄道弟,说两人分什么你我,占佳是他的女儿,从今往后,自然也是大叔的女儿。 再笨的人也听出异样了。占佳心里惊慌,清楚自己可能要被卖掉了。毕竟父母养她千里用她一日,没有近十八年的失望沮丧积累,她都无法这么快得出结论。 于是借口说上厕所,下了桌,推开门脚步狂迈。 她跑到外面的小卖部,用公共电话打给姜仕淇。男高中生出不了什么新鲜主意,先去他家的想法很快被否掉,因为他单纯散布爱的父母是无法体会占佳处境的,她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被捉回去。 接着他说去傅集思家。 那几天关赫丽参加其他省市医院组织的交流活动,出门好几天,傅集思一个人在家。半夜被门敲醒,她从楼上往下,看到了坐在自家门口的占佳。 关赫丽不在的那几天里,占佳一直躲在傅集思的房间里,哪里都没去,对放学回来的傅集思带来大家都在找她消息心惊胆战。 她的父母不是拿颗糖换你听话的父母,反之,实行棍棒教育。 人失踪24小时可以立案,48小时后也许会小规模出警。 失踪计时72小时即将到来时,占佳决定去一趟学校,向校方求助。 她的出现稳住了学校里的风言风语,老师约她在办公室谈话。她和盘托出自己父母的计划,却在老师眼里看出了“失心疯”的嘲笑。 他们不懂她,他们不决定相信她。她第二次决定逃跑,在打算翻墙逃出校园前,她率先被父母抓住了。 姜仕淇挡在她身前,隔绝了难听的诘问和谩骂。他们的手拉在一起,比任何时候都要紧密。 傅集思去拽占佳妈妈,被女人一手推开,陈感知接住她,叹了口气。 占佳妈妈扯谎:“我们要搬家了,带佳佳换个环境而已。你们两个在搞什么?是生离死别吗?才多大,又不是见不到了。” 占佳爸爸大肚腩一挺,说:“我们是回老家,就下面的小县城,放假了还是可以一起玩啊!姜仕淇,赶紧让开,再不让我就让你爸妈收拾你。” 姜仕淇说:“那你跟我爸妈说好了。看看他们是苟同你们卖女儿还是支持我留住占佳!” 他险些要被抽巴掌,陈感知制止这对无赖家长:“叔叔阿姨,快上课了,其他事等放了学才说吧,别耽误其他同学学习。” 土老板耐心告罄,手一挥,把两个小伙子都推开了,“去你们的。我管我自己女儿,要你们两个毛头小子出来教训我?识相点滚回去上你们的课,别在这儿碍眼!” 然后一转头,恶狠狠警告傅集思,“我把你也卖了信不信?” 那种眼神里,暗含轻视、猥亵、有高人一等的自满,还有小人得志的恶臭感。 傅集思忘不掉,她几乎胃里翻涌,要呕出来了。 事情闹得不小,看热闹的人围观,校方出面,拉开了傅集思、陈感知和姜仕淇三个人。 占佳一直在哭,喉咙沙哑,撕心裂肺。她是被一对父母拖着下的楼,扭头望着自己的朋友,嘴里在求救。 他们都忘不掉,她说:“救我,求求你们救我。” 没有人救她。她被拖着,从教学楼拖到校门口,她妈妈打她,她爸爸踹她。 一拳一脚,都像刀子割裂束手无策的朋友们的心。 先挣开的姜仕淇,他顾不上尊敬师长,也来不及理会领导,拉了傅集思往楼下跑。 陈感知站在原地,拦住那几个领导。 他们拉占佳的手,一寸一寸抱住她的胳膊不松开。保安拿着警棍出来,口气威胁,让两个学生放开占佳。 那对家长在这时把话说得漂亮好听:“仕淇,集思,等我们在县城安顿好了,你们随时可以过来。和占佳一起玩,到时候我们招待你们。” 用力的十指被几个大人合力掰开,傅集思和姜仕淇是无理取闹的两个学生,那对家长是维护自家孩子的阴险成年人。占佳呢,她从小猫变成了一只老鼠,正在被捕食。 黑色的轿车,门一关,占佳无力的哭声也变小了。 他们的无可奈何是无垠宇宙里的叹息,会被风吹散,不会被人记起。 傅集思晕过去了。 再睁开眼,是九年后,她下巴压在陈感知的肩膀上,挂靠一样用手环住他的背。 时间会稀释不圆满的一切。成年后,她很少想到这位没留住的朋友,直到大学里,遇到下铺的室友,自我介绍说她叫嘉嘉。 差点忘记的感受,体验过无望的悲伤,冲击她,撞碎她。在试图顶撞关赫丽的对话里,在不被理解不被支持不被认可的责骂里,在“你最难过的一件事是什么”的问卷调查里。 她失去了占佳,获得了嘉嘉,一个相见恨晚、大大咧咧,总喊她“好集思”的女孩。 陈感知抱紧她,听见她在抽鼻子,揉乱她的头发问:“怎么又哭了?” “再哭一会儿就不哭了。”她说。
第26章 研究生毕业之后, 傅集思Gap了三个月,每天早出晚归,穿梭在S市的大街小巷里。 S市,关赫丽的故乡, 而她在这儿, 突然成了异乡人。 做文献翻译是大三时专业课老师推荐的,每月给杂志社翻译供稿, 报酬不菲, 除开生活费之外,也算一笔收入。 Gap的那三个月里, 她找一家咖啡厅,进去敲敲键盘,一坐一天,看城市日头由东到西,感受日复一日的平凡一天。 人类生物到某个重要节点,脑袋总是意外宕机。面临毕业时, 人人都着急就业和落脚处,或是继续升学, 傅集思忽然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 是一份定时定点上下班的工作, 还是跟随自己的心去做擅长热血的事情。 她偏向后者, 但是她没有机会。 做擅长的事情有风险,关赫丽不会让她冒头钻入这样的风险里。 冒出“翻译家”的念头的一瞬, 很快被她妈的实际行动掐断。 即便她是享受语言和文字的, 即便她在跨文化交流里能获得成就感,即便她喜欢以这种方式认识世界, 即便她也悄悄爱着别人编纂的故事。 除了专业性很强的文献之外,她还翻过几篇小说。当时她去豆瓣查阅, 发现大家对她这位年轻译者的评价不赖,说她语言流畅,贴合原著,95%的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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