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 她不知道店员什么时候把新衣服送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能赶着她睡醒之前送过来。 想着想着又觉得算了, 孟先生手眼通天,料事如神,她的一切需求,事无巨细皆挑不出一点错,独独她不知好歹。 下楼时,程曼尔终于见到了客栈老板,满面春风,在前台吹着口哨,瞥见她下来,热情如火地迎她入座,桌面摆满琳琅满目的早餐。 但她在意的,譬如昨夜在大门口守着的人,譬如那台宾利,譬如……一切能表明孟昭延还在这里的人与事物,都没有。 老板和她攀谈起来,问起她是不是本地人,程曼尔点点头。 “正好正好,你觉得我们这的菜做得怎样?有没有改进空间?” 她嚼虾饺的动作停了停,咽下去之前,才终于找到合适措辞:“昨晚的特别好吃,早餐口味淡了点,但味道也不错。” “昨晚的?昨晚不是我们家做的。”提到昨天不亚于中彩票的天降横财,老板嘴角都咧到天上去了。 “就这早餐,是那位财神爷……哎呀你不介意我这么叫吧?实在不知道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这早餐是他走之前让我准备的。” 程曼尔递去个困惑的眼神:“不是你们做的?” “不是啊,他带来了个厨师,连中文都说得不太好,昨晚十点还在厨房给你做饭呢。” 确实,她昨晚吃的第三顿晚饭,才终于有点胃口。 既然是孟昭延带来的厨师,那味道无可挑剔,自然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 “老板,那昨天晚上六点多那一顿,也不是你们准备的吗?” 老板怔了怔,随即笑着摆摆手,“不是啊,那位先生昨天下午一两点就到了,包下了我们整间客栈,然后在厨房忙活了一下午呢!” 他回头扫过前堂,招来一名店员,“来来来,你昨天一直在打下手,说说里头是个什么情况?” 店员认得程曼尔,脸上有显而易见的艳羡:“昨天晚饭,是那位先生亲自准备的。” 闻言,她夹在指节中的筷子摇摇晃晃跌到桌面上。 “他明显没做过饭,连什么叫滑锅去腥都不知道,厨师边教他就边学,我们原本想帮着备菜,他偏要自己来,那个鱼鳞刮得坑坑洼洼实在看不下去,才让我们来的。” “一次只能做一道菜,很多菜都是早就做好了,等你来之后再热的。还有那盅汤,熬了一下午,那位先生居然直接去揭盖,被蒸气烫到了手,一声不吭的,倒是他带来的人急得要死。” “对对对。”老板接话,“还给我打电话来着,问我店里有没有烫伤膏。” “真是的,别说烫伤膏了,二十万包一天场,厨房给他炸了都行。小姐你下回什么时候再带那位先生……哎?” 程曼尔猛地起身,小跑到外面,去附近能停车的地方都晃了一圈,始终找不到那台宾利。 她拿出手机想打电话,忽闻一声:“小程?” “周院长?” “真是有缘分啊。”周院长拎着个公文包走近,金丝眼镜修饰得他脸型与气质更为斯文与儒雅,“你父亲是不是该出殡了。” 程曼尔垂下手臂,勉强扯动了下唇角:“是的。” “我陪你过去看看。” 焦躁神经短暂平静下来,程曼尔带着周院长回老宅,殡仪团队正带着血缘关系较近的一些后辈做最后的仪式。 “小程,你父亲以前对你很不好,你为什么还愿意为他办身后事。” 程曼尔站在人群外围,看灵堂中央的花园围着一张灰白遗照,口吻淡漠:“因为我恨他。” “我不信神佛,不信人死后有灵魂,但如果有,程傅石会看着他生前最讨厌的女儿风风光光送他下地狱。他做的事,也只配下地狱。” 她的话惹来前头一些不明恩怨,只是为来看一热闹的镇民回头打量,程曼尔冲他们笑了笑,继续说:“但如果没有灵魂,人死了就死了,他也得不到这里任何一张金银纸钱。” “周院长,我是不是……很奇怪,很狠心?” 她再次问出这个问题。 偶尔,程曼尔会错觉她成为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她的狠心与程傅石对她的不相上下,虽不停安慰自己,她是被逼成这样的,并非无缘由的恨意,且每当她对陌生人怀揣善意时,对原生家庭的恨意将再度被放大,提醒她,这是她黑暗的、狰狞的另一面。 程曼尔总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他们此生父女一场,唯一的相似之处。 然后她听见一个和孟昭延一样的答案。 “不是。” “小程,我不会劝你放下仇恨。”周院长语重心长,“相反,你要时刻谨记这点,提醒自己,不要原谅。” 程曼尔饶有所思地抬眸,对上一双上了年纪,却令之更为深沉与洞若观火的眼睛。 “不要原谅?” “是,你的性格不适合释怀,一旦释怀,你可能会以你和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绑架自己。”周院长错开视线,望入灵堂里头那个披麻戴孝的瘦弱男孩身上,“你弟弟刚高考完,如果我没猜错,你妈妈把钱留给你,是为了让你供他上大学吧?你也答应了,是吗?” 程曼尔诧异极了。 前天碰上周院长时,只说了方蕙兰把钱留给了她,并没有说她决定供程祖耀上大学这事。 最终,她轻轻嗯了声,承认了。 曾得到过方蕙兰短暂得连回忆都显得单薄的好,程曼尔确实释怀了过往她对自己的坏,哪怕留了那封信让她美梦破碎,也再恨不起来了。 此时,阴阳先生高喊:“起灵——” 唢呐声起,灵柩由八人抗抬,孝子亲邻位列两侧跟在身后,一条长长的送葬队伍启程,前往殡仪馆进行火化。 待周遭安静下来后,周院长续上刚刚的话题:“看,你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小孩,对你好一点,你能记一辈子。” 程曼尔噗嗤笑出来,不太服气地否认道:“哪有。” “哪没有?你不是一直记着那个救过元宝的女人吗?” 她勾起的唇角僵了僵,不抱希望地问起:“周院长,你真的不认识那个阿姨吗?后面也没再见过了?” 闻言,周院长半眯着眼,话中有话:“我不认识,但我信神佛,也信缘分。” “如果你们有缘,自然会再见的。” 两人一直待到中午时分,期间,程曼尔了解到周院长近些年并没有再开宠物医院,而是去到乡间行医,帮助孤寡老人与留守小孩。 他年轻时在国外读的就是医科,后又学了兽医,还提到,自己的妹妹也是学医的。 程曼尔自然而然以为,周院长出身医学世家。 “当然不是,当初为了反抗父母,费了不少心思呢。”提起旧事,周院长面上总带些淡笑,金丝眼镜滑下鼻梁,也没有推上去,“我家是行商的,一双儿女没有一个愿意继承家业,可把我爸气得不轻。” 她忽然想到孟昭延,眉眼黯淡,沉默不语。 周院长恍若不觉,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并不觉得我和妹妹追求自我的行为很高尚,相反,这个圈子从不缺我们这样的人,家族与社会赋予了我们最好的成长土壤,却不愿承担责任,还说这是束缚,是绑架。” “我更钦佩的,是那些有追求与志气,但仍把责任放在第一位的人。”他抬唇笑笑,意味深长,“比如我的外甥。” 这话将程曼尔的注意力扯了回来,“外甥?” “对,他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后辈。我妹夫原本已经将家业守得固若金汤,他到年龄后,从分集团的管理做起,每次晋升都带着最让人心服口服的成绩,最后做到总集团的执行董事,妹夫近些年也一直在让权,没人有异议。” “那他的梦想是什么?” 周院长怔愣了片刻,答道:“梦想是什么,对于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他年轻时也为此反抗过,但最后,是他自愿回去接手集团的。” 程曼尔微微颔首,未料听见突兀一句:“什么年轻时,他比你大不了几岁,你可别误会啊。” 她不明所以,仍配合应声,直到送葬的人回来,周院长问她要了星球旅行的地址后,才起身告辞。 程曼尔结了尾账,最后环视了圈白茫茫的灵堂,叫了句:“程光耀。” 男人还在清点上白账的钱,情绪低落,没有答应。 她不在意,踱步到他面前,心平气和地说:“我最后告诉你一遍,当初在地下室拍的那些照片和视频,你放出去,别人也只会可怜我遇到了你这种哥哥。” 程光耀点钱的手僵住,抬头:“那你愿意拿钱来换吗?” 程曼尔没有第一时间表明态度,静待下文。 “我要三百万。” 她顿时嗤笑出声:“你也赌了?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随你吧,三百万没有,白账的这一万多块,劝你有点做哥哥的良心,留给程祖耀吧。” 话落,程曼尔转身就走,即将跨出门槛时,她听见一句:“这间房子的房契也在你那,还有小卖部那块地,把它还我,我就把东西删了。” 她停下脚步,侧眼望去,程光耀面色比额头上的白绫还要苍白骇人。 “程曼尔,现在你有放不下的东西,但我是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借了亲戚六十多万,我确实赌了,外面还有一百多万的赌债,你嫂子也要和我离婚,已经不让我见儿子了。” 他看了眼还没有撤走的硕大遗照,又扭回来,阴浊视线直直刺入她眼底。 “妹妹,你是个狠心的,当初敢捅我那刀,是因为你一无所有,哪怕为此坐牢你也不怕。” “如今换成我一无所有了。” “要不要来比比,谁更狠一点?”
第40章 回到宁城的两天后, 程曼尔一个头比两个大,看了学生数媒团队发过来的动画demo,她耐心地表达修改意见, 可还是一版不如一版。 视频拍摄与制作团队那边, 也已经采访完两位家长, 但出来的效果和她当初预想的大相径庭。 三方还在磨合当中, 作为甲方,程曼尔耐心充足,积极沟通,但总有炸毛的一天。 嘶啦一声,她奋力扯开一包薯片, 捡了块扔到嘴里, “她们就不能直接来我脑子里看成品吗?” 施安端上一盘切好的哈密瓜放到她手边,“不行就换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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