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通了,灯亮了,夜晚变得明亮、真实、无可争辩。矿车开进了小镇,开入了深山,天上的星星不再明亮,山上的萤石也不再发光。没有人再迷路了,没有山神,没有老君,没有狐狸、刺猬、黄鼠狼和蟒,甚至连镇上的老鼠和蟋蟀都变少了。 此言如何能信?这世上没有令人着迷的“人参娃娃”,只剩下“打火小英雄”的故事,人人赞美,人人传颂。只是,于雪自己也不明白,山里那一个梦,为什么那么长呢。
第二十七章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长到四岁,街坊四邻渐渐看出了于家这个小女儿的不凡。 小女孩一直没能学会说话,唯有一对黑溜溜的眸子楚楚动人,如晨露般明亮,顾盼生辉。她的皮肤十分白皙,被太阳一晒,带着一层半透明的粉色,就好像刚刚从水中捞出来的莲藕。她的头发蓬松浓密,就像夏日茂盛的草木,生气十足。不过,她那一头秀发,却不是纯黑色,而是泛着淡淡的亚麻色泽,即便是在这一群人当中,也显得格外醒目。 凤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让小孩的头顶生出一片黑发。她经常趁着药厂里的采药工都在休息的时候,独自进山采何首乌。一进山一出山,一去就是一整天。 回家之后,凤英就用皂角和首乌一起浸泡,用一个大瓶子封好,专门用来洗于霜的头发。 只要凤英不上山,每天正午,她都会给于霜洗头。她将泡好的首乌皂角水倒进木桶中,又在木桶前摆了一条长凳。于霜就躺在长凳上面,任由她将自己的长发倒垂在木桶中。 天气炎热,凤英担心小娃会晒坏,不断的为孩子扇着扇子。她自己也是满头大汗,却丝毫没有在意。 一个多时辰后,凤英叫醒了小娃,让她起来,给她擦拭头发。 母女俩经常在烈日下洗头发,镇上的闲言碎语就止不住了。大家都说,这是在吸取阳气。那个小孩的八字阴气重,需要多晒一晒,头发才会变得乌黑。 除此之外,凤英还自制了很多黑芝麻丸。在于雪的记忆之中,那个位于小镇上的家,总是弥散着一股蜂蜜和芝麻混合的浓香,甜蜜蜜、香喷喷。 做芝麻丸的那几日,母亲都会早早起床,天不亮就钻进灶火间,开始蒸芝麻。 于雪时常在梦中也能闻到那股浓郁的黑芝麻香味,即使没有睁开眼睛,她也能想象出自己的妈妈摇着蒲扇,穿着白色小褂,站在灶火前,守着蒸锅。 等到芝麻完全被蒸熟,天也已经蒙蒙亮了。这时,母亲便会取出一只扁圆的竹簸箕,小心翼翼地把熟芝麻铺好,晾干,再放在阳光下暴晒。 晒芝麻这日,如果刚好不用上学,看管芝麻的任务就落到了于雪头上。 弟弟、妹妹坐在院门口的门槛上用石头抓子玩,于雪则蹲在屋檐下趴在一张木板凳上写作业。一边写,一边还要提防乌鸦和麻雀过来啄食芝麻,也要留心蚂蚁和蝇子不断经过。 每过一个钟头,于雪都要跟母亲一起,把芝麻细细翻一遍,好让它们均匀地被日光照射。父亲将他那块上海牌手表放在了家里,便于于雪计算时间。清晨日头东升芝麻开始晾晒,午后日头西斜之前就要立马收起,吸收足够的天地精华,太阳之力! 母亲告诉于雪,霜霜就是因为阳气不足,才会头发不黑。于是除了上班的父亲、上学的长兄之外,其他几口人经常不分寒暑,无遮无拦地一起在大日头下端坐,陪着于霜一起吸收日光。 小镇群山环抱,气候宜人,即使是盛夏,也不到三十度。所以,即使晒了几年太阳,孩子们也无人中暑,算是幸事。但即便如此,于雪还是清楚地记得,在“晒日头”的时候,ᴊsɢ周围的人对她和她的家人是如何嘲笑和议论的。而母亲凤英从来都是笑笑,说着“九蒸九晒成娃娃”,多晒晒就好了。 那时候,听了这句话,任谁心里会不生出疑问呢?晒成娃娃之前,那又是个啥? 对待嘲弄和疑问,母亲似乎从来没有着过急,生过气。她教育于雪,“抬手不打笑脸人”。逢人多笑笑,总不会吃亏。笑脸相迎,谁也不敢太过为难。 话虽这么说,可等到母亲真要揍他们的时候,不管于雪、于冰如何强颜欢笑,都是无济于事。 娃娃成没成不知道,芝麻经过九蒸九晒就变得非常酥脆。用石磨磨两次,再用石臼一碾,就压成了粉末。最后,将芝麻与蜜糖混合在一起,然后将它们揉成小球,再用蜡纸包好,芝麻丸就制成了。 尽管制作芝麻丸的过程几个孩子们都参与了,可到了做好能吃的时候,这些费时费力的小丸子是只有于霜一人才可以享用的。 于冰不服气,时不时偷出几丸藏在书包里,等出了家门再跟姐姐一起分享。偷的次数多了,难免就被家人发现了。小孩子被母亲满院追打,爬上了树。凤英还是不解气,拿了竹竿,敲得青枣乱飞,一院子都是落叶。 长到五岁,于霜终于开口说话了。大家都说她“贵人语迟”,可她一张口,就来了一句“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没多久,隔壁的徐婆婆就去世了,年逾九十,寿终正寝。白杨落叶,恰好就是农历九月初一。 这本来应该是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让一些人联想到了那段没有电力的岁月和那时坊间真真假假的传言。 从那以后,再看这个美若天仙的小娃,无人会觉她好看了,反而还有人觉得她有些奇怪,有些晦气,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和她在一起玩。 于霜想不通,为何在学校里,总有不认识的孩子跑过来揪她的辫子,还有人莫名其妙抢了她的书包。她每次都是哭哭啼啼地去找姐姐、哥哥,然后看着姐姐于雪把那些小孩统统骂走,而坐在高高树杈上的哥哥于冰则是用弹弓打石子,将地上那些讨厌的小孩打得嗷嗷直叫。 于霜自小就很孤独,从来都是一个人,没有什么同龄的朋友。她不敢和别人一样,跑出去玩耍,就算巷子有卖糖葫芦的,她也只敢扒着门缝向外张望。 长大后,她依然不喜欢跟大家扎堆一起玩,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成了别人口中“面如云英,心若寒冰”的冷美人。 上了大学,她首先做的事情,就是到百货商店里,购买了一盒“一梳黑”,将自己的头发完全染成了黑色。之后她经常光顾理发店,每隔一段时间就得给头发染色。当别的年轻人都已经尝试着将头发变成褐色的时候,于霜还坚持让理发店给她染成黑色。也唯有这样,她的内心,才会平静下来,不会为那个“人参娃娃”的传言所困。 “人参娃娃”这四个字,已经很多年没听人说起过了。但当父亲和大哥相继去世之后,于家的亲戚朋友之间,却忽然又提到了这个词。这个奇怪的称谓,仿佛和于家的厄运联系在一起,又或许,这只是外人用来理解不幸的一种方式。 实验室爆炸之后,“人参娃娃”的故事就在学校里传开了。而在这个城市里,知道这段往事的,只有于霜当时的未婚夫——那个家世很好的校办秘书。于霜知道对方的意思,他是怕了,怂了,怕自己娶了这“天仙”一样的人物,会给自己的家族招来厄运,影响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于霜淡淡地提了分手,两个人体体面面地分开了。 之后,这个文绉绉的男孩还多次找到于雪,表示他对于霜是真心喜欢,但还是抵挡不住流言蜚语的侵袭。 流言蜚语?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不是他自己传出去的吗。于雪明白了他的来意,将他之前几次来家中赠送的礼物和为结婚购买的被褥、首饰,悉数奉还。不仅如此,于雪还给他包了个大红包。 那男孩接到手里,有些错愕,迟疑地问了一声,“姐,这是什么意思?” “别叫我姐。”于雪冷冷地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胡老师,这是给你的上路的盘缠。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于霜跟你,彻底两清了。你不要再来了,我们不认识。” 雨声簌簌,一滴、两滴、三四滴,打在窗上,落在心上。 “师父,于老师和南哥回来了。”兔勉的一句话,让于雪从回忆之中回到了现实。 窗外的雨小了很多,但并没完全停止。一阵清脆的笑声传来,正是于霜,不知何事笑得那么开心。 于雪朝楼下望去,只见于霜和阿南手牵着手,正一起在地上的积水之中胡踩乱跳。 雨水如丝如线,将两个年轻人轻轻罩住。他们身上湿漉漉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但是两个人凝望着彼此,笑得那样畅快,那样没心没肺。 单纯、天真,心心相印。 于雪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广州阴雨绵绵的街头,她和袁文生一起在大雨中狂奔。 那一瞬间,于雪恍然大悟。原来在她内心深处,一直渴望着的情感,并不是过上怎样让人羡慕的幸福生活,而是两个人在一起犯傻,一起做傻事。在别人看来,很愚蠢、很荒唐、很幼稚的事情,可是,却有一个人,愿意和你在一起,暂时抛开一切的束缚,傻乎乎地笑着、乐着、胡言乱语着。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在找寻这那个雨天与自己一起在雨中狂奔,傻事干尽的人。即使后来与他已经结婚,即使已经成为了枕边人,成为了孩子她爹,可于雪为什么还是没能找到他呢。 那个人,到底在哪里呢? 就在于雪轻声长叹之时,两个年轻人忽然止住了笑语。他们朝着于雪家楼下的杂物间走了过去,不知在议论着什么。 随即,于霜仰天大叫:“姐!姐姐!” 那声音很急迫,就像小时候她被人欺负了一般,紧张、焦灼。 “干啥呢!这么大声,叫魂呢!”于雪推开窗户,呼应着她。 “小房!”于霜边喊,边朝杂物间一指,“小房进水啦!” “哎呀!”兔勉听到这话,一声惊呼,“炉子!炉子还在里面。” 而于雪更是心头一紧。 比起炉子进水,更糟糕的是,小房里储藏着的,可都是煤球啊!
第二十八章 气沉丹田,无我无他 于雪套上雨靴,抓起几件雨衣就往楼下跑去。 于霜和阿南就在下面等着她,两人站在原地,看着杂物间门口的积水,一脸的茫然。 看到于雪到来,他们赶紧给她让开了一条道。 “姐!进水了!这可如何是好!”于霜焦急地说道,“阿南说了,这里面都是你们出摊要用的东西!” “是呀!”兔勉几乎要哭出来了,“桌子、凳子和火炉,都在里面呢。” “这怎么还往外冒黑乎乎的东西呢?”阿南问道,“于师傅,这小房里,是不是还有煤?” 于雪顺着阿南所指方向,看见杂物间快要被水淹掉的门底缝隙中,有黑色液体正缓缓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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