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宇宙嘴里含糊地压不下去,发音也黏糊:“我马上就能吃完!”他如同班级里人心所向的勇者,边吃,还不忘安慰大家:“大家别担心,林老师答应过我,他不会再走了!等我吃完,就再去找他!” 耳畔没了磨人的小魔王,宗姝终于有机会和林奢译说上几句话了。 她像是知道林奢译想问什么,主动道:“魏老师过几天会回来上班。”向日葵班一时没有了班主任,也没有了生活老师,暂时由院长和从别院抽调的两名实习生代班,她从旁协助。 林奢译微垂了下眼,说:“你们辛苦了。” 是辛苦,不过照顾孩子们并不是最累的,为难得是每天都要无数遍地回答他们的问题:林老师去哪儿了?我们好想林老师,他也想我们吗? 林奢译问:“魏老师的腿伤好些了吗?” 宗姝摇头:“还不能长时间的走路。” 但赶在这种紧要的关头,似乎除了魏佳,再没人能安抚得了一群望眼欲穿的小可怜们了。偏生他们还很懂事和乖巧,不吵不闹,只是每每揉红了眼睛,哭腔地小声问:“如果我们听话,林老师就会回来吗?” 会吗? 宗姝也说不准。 离开教室,林奢译绕过了院里的小操场,去到了坐落后排的办公楼。他难得有些紧张,走进了那件挂牌“调查组”的房间,里面的人会还给他一个清白。 等待的间隙,宗姝有些莫名的焦躁。 她原地转了几圈,多走了几步路,也朝着空无一人的办公楼望去。她给魏佳打了个电话,魏佳问她调查的结果怎么样了,宗姝叹气说:“我还没看见院长和他出来。” 她已经从魏佳那里得知了她受伤请假的真相:寒冬刮风的夜晚,魏佳走路时不留神踩住了结冰的水滩,摔倒在了路边。当时整条街上空荡荡的,再没第二个人影,更枉说和林奢译故意陷害她有关了……是她有先入为主的恶意,无端进行了揣测。宗姝不由道:“真希望两人都没事。” 魏佳附和:“是啊。” 在得知了林家的事后,她特意去搜索过当年有关的事件报告,网络上找不见,还托人去报刊室调取到了那份年代久远的报纸影印。寥寥简短的报道,只在像素模糊的照片上,依稀能看到角落里有两名牵着手的小孩。不需要过多的分辨,她就能断定,其中那名瘦到皮骨的孩子是林奢译。 于是,一切在他身上反馈出的古怪行径,也都有了解释。 他对于“善意”所做出的迟钝、慢半拍的反应,他对于“恶意”的麻木和无视,他某些时候像是会“卡壳”般,执拗地重复着相同的话,以及那种无时无刻的微笑表情,更趋向于一种无声、卑劣到试图获取认同的伪装。 宗姝说:“他今天看起来挺平静的。” “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魏佳叹了口气:“如果真得要离职的话,对他来说,会是很大的打击吧。” 林奢译从调查室里出来时,道了声谢,随手带上了门。 调查室的斜对面,是院长的办公室。此时院长拎着她惯常的包,也刚锁了门,要往外走。她正巧和林奢译碰到了一处,笑眯了眼,拉长了欢快地语调:“哎呀,小林!” 在一瞬间,林奢译想把手里的文件往身后藏。 院长跟没看见似的,只热络地说:“走吧,咱俩一起走。” 这条从办公楼通往教学楼的小路,林奢译走过了无数次,不过单独和院长一起,倒还是头一遭。 院长乐呵呵地说:“小林,你知道吗?当年我刚毕业的时候,就是来的这家幼儿园实习。那时候院里还只有两个班,向日葵班和玫瑰班,你猜我被分配到了哪个班?” 林奢译有些无措,说不上话来。 院长说:“就是向日葵班。” 她眼中有和蔼的温柔闪动:“虽然只有短暂的半年时间,但你已经成为一名合格的老师了。”她重复说,“你是名好老师。” 两人停在了幼儿园的铁门口处,要道别。 林奢译哑声喊了声:“院长……” 秦淑如往常般拍了拍他的手臂,鼓励道:“没关系,走吧。” 经过调查组的查证,他们澄清了此次不过是个误会。但在调取林奢译的资料时,他们也发现了他当初政审不合格,却还继续留在幼儿园担任老师的问题,“被辞退”似乎成了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秦淑笑着说:“我也早该到了退休的年纪。” 背上一道惩处,横竖不过又“退休”了一次罢了。 她并不后悔留林奢译任职,唯一有点遗憾的,大概是她回家的方向和林奢译正相反,不然最后还能多聊上几句。 和秦淑告别的手,挥了挥,最后落在了他自己的喉咙上。林奢译有些按不住的发抖,从唇齿间,他想说话,说不出来,猛然在颈侧抓出来几道泛血的痕迹。 施妤说过:他“喜欢”这份工作。 林奢译想不明白,不理解。 这是种完全不同于“喜欢施妤”的感情。 但在此时,当他被迫面对了“分别”,他意识到自己总也放心不下孩子们,舍不得大家之后,他被迫承认自己“喜欢”这份工作了,也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分别”带来的痛苦。 这是种温和、缓慢、凝沉,又不容拒绝的抽离。 某些东西从他身边消失、消散了,无声无形的离开,却给他留下了愈发连绵不断的苦痛。他被笼罩其中,挣扎不能,逃脱不能,直到他把喉咙抠破,把身体和心脏剥开,在贯穿了身体的料峭寒风里,他好像才能发出声音。
第68章 林奢译想把指缝里的血渣洗掉。 拧开了水龙头的最大水流, 他在冰冷的水里搓洗着手指。一直搓到指腹发红,膨胀地,像绷不住会突然炸开的气球。病态苍白的皮肤下, 血管如同一条条殷红的栓绳,被尽数笼络到了手腕处,在腕间打上了死结。 冷水四溅, 水越凉,那绳结仿若愈发收得紧, 直到血色蜿蜒而上,攀上手臂, 开始寸寸吞噬起青色的筋络……目之所及处, 直到林奢译的视野里也被覆盖上了一层血红色。 鲜艳的红, 晃动错位的重影。 抽离, 无法自控的失重感。 一呼一吸间, 周遭的空气似乎也被挤占了。 林奢译感觉呼吸渐渐困难起来, 间或的缺氧,又像是大脑同样被吞噬殆尽, 神经断绝了的停滞。他的思维在水中飘散, 会沦为溺水的窒息…… 林奢译猛然从水盆中抬起了头。 他站不稳,踉跄地扣紧了洗手台的边缘。从水龙头里持续涌出的冷水,把他从头到尾淋了个湿透。他的身体冻僵麻木了,感知不到温度,于是在他急促的大口呼吸中,更多冰冷的水渍侵入到了他的肺腑,继续灼烧着他的心。 林奢译分辨不出来, 他现在是什么状态。 他甚至于不知道是他把自个埋进了水里,还是他爸嫌恶地将他拖进浴室, 把他的头按进了水里。是他爸吧,因为林奢译在镜子里窥见了他醉醺醺的爸爸,那一对因常年酗酒而浑浊的眼珠,饱含恶意地落在他的身上。 他爸嘲笑地说:儿子,你是哪里来的儿子? 不过是诞生于祝沁澜荒诞的幻想里,生来不受期待的诅咒。 不该存在的儿子,不配存在于世。 他爸的身形魁梧,单手就能掐紧他的脖子,按进冷水里浸透一遍,在热气氤氲,缭绕,隔绝现实的浴室里,他还能被滚烫的热水卷起一层皮。待被扔在地上时,单薄的身体不自觉地蜷缩着,只剩下了神经质的抽动。 五感麻木,唯有嘴巴机械地一张一合。 隔着一面浑浊的镜子,林奢译听见了自己气若游丝的声音,问:“为什么、不淹死我?” 他爸冷漠地说:“你也不配得到解脱。” 视线一晃,镜子里映出了一片落日后的黄昏。 晦暗冗长的光影中,有个披散长发,被血濡湿衣服的女人,她的脚边是刚倒下,被扎得烂碎的尸体,她的手里还攥着滴血的刀,摇晃着,她叽里咕噜地笑,嘴里念念有词。 她低着头在寻找什么。 发现了。 她从餐桌底下找到了目睹了一切的儿子。 女人弯下腰,想要哄骗孩子出来。 但在某一瞬间,她警惕地若有所觉,迅速站直了身体。 她的视线一凝。 转动。 那双漆黑的眼珠,直接和镜子外的林奢译对视了。 一面镜子的内外,两张模样相仿的面容。 女人看清楚了林奢译,笑起来,一如她每每看他狼狈地受了虐待,了无生气的时候,看他混沌地徘徊在生死之间,一呼一吸中,本能无望的沦落。看他希冀的目光,追逐的神色,那一双不断向女生伸出的手,辗转不安地、讨好地,如亡溺般,自我抽筋剔骨的渴求…… 得不到的,带来了苦痛与折磨。 得到的,又能有多长久? 女人忍不住地发笑。 林奢译惯常会模仿他人的表情,于是他也笑,讥嘲地,狞恶地,笑意不达眼底。当他把这几种笑容都学会了之后,他与男人和女人都别无二致了,他用力砸在了镜子上。 镜子里的场景四分五裂了。 “林奢译?” 有人在喊他。 “你在家吗?屋里好黑。” 原来……是施妤回来了啊。 林奢译的视线重新聚起了焦。 他缓慢地扫视过淹了水的地面,捡起了其中最锋利的一块碎片。他把碎片攥在手里,“滴答”“滴答”的水声再次响起了,沿着林奢译一步步朝外走的步伐,从他指缝里被割裂出来的新血,一路上都在滴。 他人浸透了水,血也腥潮。 林奢译走出了昏沉不辩的浴室,他习惯了黑,能在施妤毫无防备,正摸索着开灯的时候,早已精准地锁定了她。 当灯亮时,他从施妤的眼睛里窥见了惊恐的神色。 “别怕。”林奢译出声安慰施妤。 他应该对她笑,于是他熟练地展露出了新学会的笑容,恶意地,残忍地。他应该和她打个招呼,于是他扬高了手中血淋淋的镜子碎片。 * 在赶回家前,施妤抽空去和施爸见了一面。 有些事总也要面对面的聊,一字一句地说。 作为久别重逢的礼物,施爸给施妤准备了一把房钥匙,免去了她在外国进修时的居无定所。 这些年里,他对自家女儿并不吝啬在经济方面的援助,不过他确实是名不称职的父亲,所能给予的也仅此而已了。 施妤道了声谢,恭敬地也递上回礼。 然后引颈就戮般,等待着施爸接下来的话。 果然施爸停顿了一会儿后,突然说道:“进修期满,你可以和我一起留国外定居。”他其实不止一次提过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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