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发愁今年收成,饭连半饱都不敢吃,怕后头几个月没法熬,你吴有菊吃猪肝?!没天理啦! 这话传着传着,吴有菊家那条黑狗都在吃猪肝。 南北到公社念中学了,刚开学,学校全是劳动课,薅院子里野草,打扫教室,小学毕业,她只有七个同学继续念初中。同学们在那议论吴有菊家狗吃猪肝的事,说吴有菊铁定是个反动分子。 大家一边劳动,一边糊大字报,准备搞吴有菊。 “南北,你跟咱们一起啊,一放学你就跑。”同学有点抱怨,南北对搞吴有菊没兴趣,她漫不经心帮着忙,说,“吴有菊就是个开药方子的,他也没什么大本事,我觉得,他没本事勾结旁人。” “你偏着吴有菊?替他说话?”同学咄咄逼人。 南北见势说:“我偏他干嘛,他跟我非亲非故,我就是觉得他没啥大本事,最多嘛,缺乏教育。” 同学一本正解训诫:“章南北,你这可就是思想麻痹大意了。” 南北心想,你们懂个屁的思想,你们也想吃猪肝而已,她一脸虚心:“嗯嗯,说的很对,我得跟你学习。”
第24章 队里干部开了会,几个高级社员在那七嘴八舌,说吴有菊肯定磨洋工偷懒,要不然,他哪来的功夫找草药?马老六说,有没有这回事,看工分簿子就晓得了。 章望生把簿子打开,吴有菊工分记录正常。 “那也不成,都像他这样,光想自己的事,谁来搞生产?我看他就是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道路!” 高级社员是几个好吃懒做,尽想出风头、搞点事的二流子,嚷嚷个不停,让书记读文件,最后,决定吴有菊得管制劳动。 他被新派了个活,每天早上五点起来扫公社大街,挑水,再参加公社统一的生产劳动。他后背给贴了块白布,上头写着“x派分子吴有菊”,谁打他跟前过,都要瞧几眼,人家要看,吴有菊便得直起腰,叫人看清楚,这是接受群众监督。 他一个老光棍,一天下来腰酸背痛,也没人管,躺床上直哼哼。实在受不住了,这天趁人走光,佝偻着腰挪进来。 队里只剩章望生在汇总账目。 “章会计,这会儿得闲不?” 章望生让他坐下说,吴有菊怎么着都疼,没法坐,说:“我家里弄了点膏药,自个儿没法贴后背,得劳烦你搭把手。” 章望生见他这个样子,账没汇完,先跟吴有菊家去了。 月亮升上来,大地照得透亮,吴有菊哆哆嗦嗦开了门,喊了句“黑子”,他现在一天都在外头晌午也捞不着家去,黑子饿,就到处乱跑。章望生说:“也许在我们家,黑子最近老往我家串门。” 他叫吴有菊坐着歇下,想先烧点热水。吴有菊那个简陋的厨房,都没法下脚了,碗筷泡盆里,上头飘着死苍蝇,他家里喂了两只鸡,鸡在地上拉的到处都是,还有一只,跳上案板,上头留着踩了屎的爪子印。 章望生爱干净,打了水,把厨房收拾一通,该刷的刷,该扫的扫,再一掀锅,锅里那股酸味儿冲的人眼都睁不开,是一堆馊掉的红薯饭。章望生把饭舀出来,刷了锅,吴有菊在门外见他忙,非常不好意思,他这个人,一欠人情就浑身难受。 “章会计……” “吴大夫,喊我望生就行,别见外。” 章望生把吴有菊家收拾干净,说先给他做口饭吃,吴有菊费力地往堂屋挪,章望生叫他告诉自己粮食在哪儿就成。 粮食藏的隐秘,堂屋的东间,居然有个小地窖,里头东西不少,有米,章望生很意外,他也没说什么,舀了点面,说给他擀面条。吴有菊自留地里的菜,都叫人偷偷薅了去,他浑身疼,听见动静再慢慢挪出来,人早跑远了。 家里南北做好了饭,又把章望生给她出的数学题写完,月亮都老高了,还不见他回来,她拎着马灯出来找,见人就问有没有见我三哥,跑到公社的办公室,也没有他。 南北心里嘀咕,总不会去雪莲姐家了吧? 月槐树的社员,现如今明面上没几个跟雪莲来往的,虽然劳力们还是会说她屁股大,语气里满是鄙夷。 一条黑影在月光里窜出来,南北叫“黑子,黑子”,黑子便一瘸一拐过来了,它叫人打了。南北见它这个样子,蹲下摸摸它,说:“哪个狗日的干的?” 黑子呜呜咽咽,毛发上有没干的血迹。 南北忽然想到吴有菊,吴有菊现在可惨了,她有种强烈的预感,章望生八成在黑子家。 大门是关着的,南北扣了两声,听见里头吴有菊的声音,特别缓钝: “谁?” 南北说:“吴大夫,是我,还有黑子。” 章望生已经给吴有菊换了衣裳,贴上膏药,他让吴有菊吃饭,顺手把那两件都臭了的衣裳洗了,见南北来,问她吃饭了没有。 “你不家去,也不晓得叫人跟我讲一声。”南北抱怨道,章望生笑笑,“不是跟你说过吗,有时候晚回去了,你就先吃,别管我。” 南北嘟囔两句,说:“黑子瘸了,不晓得谁打的它。” 吴有菊正坐木桩子那喝面条,一听黑子叫人打,喊狗过来,颤颤悠悠想起来给它找点药粉按上。章望生见他行动艰难,让他别动了,自己去找,吴有菊的脸在月光里呆了片刻,突然眼泪啪嗒的。 “吴大夫,你别哭啦,我三哥能搭把手的肯定都给你搭把手。”南北叫黑子躺下,黑子乖乖卧倒,听吴有菊神神叨叨叫她三哥怎么往伤口摁药粉儿,吴有菊家有手电筒,瓦亮瓦亮的,照在黑子背上,好家伙,多长的一道口子,肉都翻出来了。 晓得人救它,黑子一动不动,黑漉漉的大眼睛瞧着章望生,他小心给它上药,说: “真是条好狗。” 吴有菊说:“狗通人性,人倒不通性。” 南北赶紧说:“吴大夫,你可别说啦,叫人听去把你弄街上,你这老胳膊老腿,更遭罪。” 吴有菊破涕为笑:“你这小娃娃,嘴巴厉害。” 南北摸着黑子:“我可不小了,说的也是实话,三哥,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章望生沉默,黑子舔了舔他,他跟吴有菊说:“吴大夫,你有什么困难直接跟我说就行,其他忙帮不上,出点力气的事我还是能搭把手的。” 吴有菊又淌眼泪了:“望生,我这可欠你大人情了。” 章望生说:“别这么说,吴大夫,等明儿晚上我过来给你换膏药,你不方便做饭,我们家就多做碗饭,给你送来。” 吴有菊起先不肯,南北道:“吴大夫你别倔了,我看你走路都费老劲,怎么烧锅,怎么做饭?我们家也就是锅里多添瓢水的事,又不麻烦。” 最终,趁着月色,吴有菊叫章望生扛走面粉,他靠门框那摆手:“你要是不扛着,给我送饭我也不吃,你到家掺点杂面,够咱爷几个吃上段日子。” 章望生带着南北回家了。 对于吴有菊家怎么会有富强粉,章望生没打听,那是人家的事,南北扒拉开口袋,有些担忧: “三哥,我听人说,吴大夫有亲戚在台湾,给他寄钱寄东西。” 章望生说:“不可能,咱们这边跟台湾根本没来往,怎么寄?别听风就是雨,眼见为实。” 可这月亮挂这么高,一丝云都没有,哪来雨?还不下雨?南北叹口气,说学校的蜀葵都要死了,今年是旱定了。 那没办法,这是老天的事,要旱要涝,谁说的都不算。章望生趸了趸面口袋,估摸下分量,他不打算跟南北两个吃吴有菊的面粉,这得分清,人一张嘴,他家两张嘴,不能占这么大便宜。 南北一听不乐意了,说:“那咱们搭柴火搭力气呢,不占便宜,也不能太吃亏吧。” 章望生说:“也吃不了多大亏,我到年底要比人多三百工分。” 南北算道:“三百?那要是去年,三百不少。可今年旱,到时庄稼全瞎了,三百工分也得缩水,三哥,咱们家肯搭把手够仁义了,谁帮吴大夫啊?况且,吴大夫家里又不是揭不开锅了,你现在怜惜旁人,到时咱们没饭吃,看谁怜惜咱们!你信不信,你到谁家借粮人都只会说,哎呀,都难呐,是真没有,哪有余粮啊这都得要饭去啦!”她把人那个说话的语气,表情,模仿得惟妙惟肖。 她小时候不太管家里怎么着,二哥二嫂都是热心肠的人,有她吃的喝的,她就很高兴了。 现在不一样,她长大了,她能想到的,更远,对月槐树的人,也看得更清楚。 她可一点不爱这片土地,一睁眼就是活儿,一闭眼梦里还是干不完的活儿,跟生产队的牛一样,一年四季循环着趟过那片田,没完没了,没有尽头,她向往书里的日子,向往城里,向往一切更美好的东西。 但城里的人,都跑乡下来了,这让南北很疑惑,不太明白,她自己琢磨怕是没什么机会去城里了,跟章望生讨论过这个事,是不是城里的学生,以后都成了农民再不会变,那农民想考大学进城,岂不是更没戏了。 谁也不晓得答案。 章望生听她说这些,不反驳,温和地解释:“力所能及的地方,帮就帮了,吴大夫一个人年纪又大,他既然肯把富强粉叫我背走,将来有一天咱们吃不上了,他如果有,肯定会借。” 南北就不好再说什么,两人洗漱过,章望生辅导她作业,南北开始接触代数几何了,她脑瓜子特别灵,老师有时候反倒还得看她的答案,南北在学习上,非常有天赋,老师们都这么说。唯一可惜的,就是大学不招生,学的再好,上不了大学。 没过几天,章望生被宣传部喊去帮忙写材料,他识字,字写得也漂亮。到了宣传部,忙完一通,部里有人给了他一小玻璃瓶猪油,叫他饿了加餐泡馍吃,章望生不舍得,拿回了家。 有了这罐猪油,炒什么都香,人吃了,觉得身上都有劲了。公社又叫他跟着拖拉机进城送材料,章望生膝盖那有个大补丁,南北听说他要进城,想让他借条裤子,章望生却不当回事。 “人家看你这样,会笑话的。”南北说。 章望生笑道:“看一个人,不能看他吃什么穿什么,这都是表面,人家要笑,就笑吧,我本来就是这样的,没好衣裳穿。” 南北却想的很多,在她心里,三哥是很出类拔萃的人,但进了城,三哥就是乡下人,人家见了,会轻视的。她想叫他穿体面些出门,三哥却完全不在乎,她有些佩服他,可还是有些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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