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长庚也冷眼瞅着她:“你别看不起我,这事换你,你也会这么做。我不是袁家人,你也不是章家人。” 他姥爷家姓袁,姥爷死得早,生前是个老实厚道人。 南北心里蹭地冒火:“放你娘的狗屁,冯长庚,你吃屎去吧。”她特别气冯长庚这家伙,他谁啊,居然敢揣摩自己,南北受不了这种冒犯,气炸了。 冯长庚见她恼羞成怒,好像挺高兴,微笑了一下往前走去,南北瞧他背影,高高的,瘦瘦的,跟三哥有点像……他谁啊,怎么能比我三哥,南北越想越气,她跑了几步,抬腿冲着冯长庚屁股就是一脚,冯长庚没着意,顿时趴下了。 周围还有放学的学生呢,见这样子,都哈哈大笑,冯长庚面红耳赤爬起来,也不说话,南北似乎一点不怕冯长庚还手,她挺能拿捏他,非常自信他不敢。 “你以后少惹我。”南北撂下这句话,飞快跑了。 回到家,南北写了会作业,估摸着章望生快回来,还得给吴有菊送饭,正好去看看黑子情况怎么样了,她便找洋火,点捡来的干柴。 章望生其实已经在吴有菊家了,吴有菊今天出了丑,他裤子没脱及,拉裤子里了,臭烘烘的,在那干活社员们受不了,把他撵回家了。 等章望生来家里,吴有菊坐堂屋正中央等着他,黑子在他脚旁,见他进来,说:“望生,我晓得你要来。” 黑子冲章望生摇了摇尾巴。 章望生觉得很难开口,吴有菊叫他坐着说话,空气里,还有屎臭味儿,吴有菊说:“要是在往常,我腿脚没叫人这么折腾,不至于出这样的丑。” 章望生安慰他:“吴大夫,人老了难免有时会这样,我帮你洗。” 堂屋点着灯,吴有菊那双眼在灯影里凹下去,黑黑的,叫人拿不准他往哪儿瞧的。 吴有菊摆摆手:“不用了,望生,不用洗了,我今天有几样事请你搭把手。” 地上,黑子的尾巴一直摇着,扫过吴有菊的鞋面,温顺极了。 吴有菊的声音非常苍老,这一年,他老得更厉害,人一老,声音也跟着老。 “我这有些东西,劳烦你给李三妮送去。”吴有菊给章望生个小包裹,他接过来,“李三妮是哪个?” 李三妮,是李奶奶的名儿,章望生这辈人自然不清楚,光晓得她年纪大,叫一声李奶奶。他不清楚吴大夫跟李奶奶什么关系,两个人,一个老光棍,一个老姑娘,平素什么来往都没有的,他没打听,只是说: “吴大夫,我回头一定给你送到,有什么话要带吗?” 吴有菊摇头:“没,望生,我这还有几样东西,你替我管着,交给旁人,我不放心。我这药铺子,都叫人砸了,药书也叫人烧了,可惜啊,我这连个徒弟都没有。” 他喃喃着,“是我错了,我光想着不跟人来往,总没事了吧,可你不找事,事找你,早知道这样,我好歹收个徒弟……” 章望生说:“吴大夫,别这么说,等你的事过去……” 吴有菊一挥手,像是不想谈这个了,八仙桌上,放着个木箱子,箱子里,是几本线装书,还有好几块银元。 箱子打开,露出这些东西,章望生有些吃惊,这个年月,不晓得吴有菊怎么藏下来的。 “望生,”吴有菊忽把两只手搭到他腕上,死死箍住,他那双灰的,死的眼,也迸出光亮来,“我清楚这些东西,你未必敢拿着,可我实在找不到旁人了,要是叫那些个弄去,太可惜了。你听我说,要是苗头不对,你把它烧了丢了都不要紧,但银元能换钱换票,到城里就能换。” 章望生很为难,他犹豫了一会儿,被吴有菊攥得身子打晃。 “吴大夫,我不是不愿意,而是你这些东西都很贵重,放我那里,万一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好交代。” 吴有菊说:“不打紧,不打紧,望生啊,你一定要替我管着,你拿着,除了你,我谁也不信,谁也不信……”他说着,就哭了起来,呜呜的,像条老狗。 黑子见主人跟章望生拉拉扯扯的,不晓得发生什么,只在两人身边打转,摇尾巴,亲昵得不得了。 章望生见吴有菊哭,只好先答应,他心里更忧愁了,吴有菊这样信任他,黑子还在眼前,他眼睛慢慢酸胀起来。 可吴有菊很快平复下来,他又坐端正了,说:“望生,你今天来要说什么事,我清楚,我不会叫你为难,也不叫老六为难,你只管明天跟老六说。” 章望生被说得羞愧起来,他没必要羞愧的,可就是羞愧了。 “吴大夫,等这阵过去,往后条件允许了,我再给你找条狗,给你作伴。” 吴有菊点点头:“好,往后再找。” 章望生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利索,看得这样开,黑子什么也不晓得,只晓得跟人亲近,舔啊闻啊,章望生蹲下来摸了摸它,忍着眼泪,说,“吴大夫,那我就先回了,南北找不到我别急了。” 吴有菊说:“好,今儿别给我送饭了,我在供销社买了吃的。” 章望生拿好东西,走出了吴有菊的家。 等院子静了,堂屋也静了,吴有菊才慢慢弯腰,跟黑子说:“收个徒弟又咋呢?一朝一代过下来,多少东西都没了,我这方子,又算啥?” 他跟黑子说了会话,黑子像能听懂似的,一双眼,温良地无声地看着他,一串眼泪,滴到它脑袋上。吴有菊把在供销社买的熟食拿出来,自己吃一口,给黑子吃一口,自己又吃一口,又给黑子吃一口。 果然,家里南北等着下面条,跑门口看几趟,才等来章望生。 既然不用给吴大夫送饭,两人等做好饭,便坐一块儿吃了,南北问东问西,想知道箱子里包裹里是什么好东西。 “吴大夫家的一些东西,放咱们家暂存。这个,是他托我给李奶奶的。” 南北奇道:“李奶奶?吴大夫给李奶奶什么东西?” 章望生吃着咸菜,说:“不清楚,明天我给送去。” 南北好奇说:“要不,咱们看看吧?” 章望生看她一眼:“不行,不能随便翻人东西。” “咱们又不扣他东西,就看看。” “看看也不行。” 南北冲他皱鼻子:“哼。”又问道,“那,黑子怎么办?你是不是去跟吴大夫说黑子的事了?” 她特别聪明,猜出章望生为什么从吴有菊家来,公社有个别人工作难做,就会找个能说上话的去做。 章望生心沉下来,他没说话,南北就明白了,她有些难受,闷声喝面条汤。 “等往后有机会,看能不能再找个跟黑子模样差不多的狗。” 南北说:“可那不是黑子了。” 是啊,那不是黑子了,章望生心里重复着这句话,神情忧伤。 那么安静的夜晚,外头再没狗吠声了。 章家的灯火还亮着,章望生闩了门,打开箱子,翻了翻那几本书,全是古代的文言文、戏曲一类,还有本杜甫的诗集。他又把箱子锁上,南北在一旁捧着外国小说看得很入迷,突然啊一声,章望生问她怎么了。 “三哥,你看这个,这个!” 她手里拿着本俄国短篇小说集子,看的正是屠格涅夫的《木木》。 章望生见她一惊一乍,坐到她身旁,南北把书塞给他:“你看这个,你看完就明白了,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 这是个不长也不算太短的故事,哑巴农奴盖拉辛有条狗,狗叫木木,最终的结局,是盖拉辛不得已亲手溺死了木木。 “木木信任地望着自己最亲近的主人,不但没有畏惧,还轻轻地摇着尾巴……” 章望生读到这里,心都要碎了,他不太愿意去深想黑子之于吴有菊的意义,他把书合上,看着烛火跳跃。 “三哥,你说黑子晓不晓得吴大夫……” “别说了,睡觉吧。” 章望生打发南北睡觉,南北哦了声,又看他几眼,听话地爬到床上去了。 第二天,章望生正要出门,有人到他家门口,对他说:“吴有菊出事了。” 吴有菊因为要打扫大街,起的最早,谁监督他呢?队里轮流监督他,今天他该出来不出来,人到他家里去拍门,发现没人来开,便翻矮墙进院。 章望生还没把东西给李奶奶送去。 街上社员们都在议论吴有菊的事,章望生跑去了他家。 吴有菊死了,坐着死的,穿着一身卡其布衣裳,干干净净,黑子也死了,躺在他脚边。 一人一狗,就在堂屋昨晚说话的地方。 吴有菊给人配了一辈子的药,临了临了,也给自己配了一副,还有黑子的。 堂屋外头站满了人,有人进去确认过了。 社员们在这说,白搭上一条狗,这下谁也不敢吃了。 章望生拨开人群,往里看了看,因为太过熟悉反而不大认得吴有菊那张脸了,这种感觉,在哒哒走时,二哥走时都有过,他现在清楚了,因为是活人在看死人。 吴有菊死了,黑子也死了,人们在议论还能得一张狗皮,这狗皮归谁呢? 章望生这才明白他昨晚上的意思,可太晚了,也许,就没早过,没有早晚的区别。他忽然转过身,离开人群,快步走了出来。 他跑起来,一口气跑到一棵很老很老的月槐树下,缓缓跪了下去,他抱住月槐树,满脸都是泪,他不是单单为了吴有菊,为了黑子,而是为这世上所有受苦的生灵流热泪。
第26章 吴有菊这一死,还有些账没规整清楚,比如,他记在簿子上的工分怎么办?扫大街不算,但前两季的算着呢,还有他的宅基地,自留地,他是光棍,无亲无故,谁来继承?那自然是归集体。 至于他怎么走到这一步,说什么的都有,无非是茶余饭后人家的一个谈资,不说也罢。章望生把东西给李奶奶送去,李奶奶问: “吴有菊死了?” 章望生点头。 “说什么没?” “没有,就叫我把这个带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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