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几乎拉满了人,都是蹭车的,见还有点空儿,章望生突然叫人等等,把南北带上了。拖拉机跑起来,可真够颠的,颠的人一抖一抖,南北站章望生胸前,两手扒着车身,异常高兴,整个人要飞起来一样。 南北第一次到县城,可新奇了,县城里有人骑自行车!她盯着人家的自行车,仿佛自己也骑在了上头,真飒!还有电线杆,上头挂着牌子,写什么“非机动车”,有人还戴着个眼镜。南北兴奋得不得了,从体委大院过,商业局过,打哪儿过就要问这干嘛的,那干嘛的,好像完全到了一个崭新崭新的世界。 百货公司真气派啊,那里头的女职工,可比月槐树供销社里的洋气多了,今天赶巧,百货公司大清仓,卖些零碎布头、还有些香皂、毛巾、手帕一类,还卖布票。这机会难得,门口排起长队,人贴着人,一点缝隙不留,南北问章望生: “三哥,你带钱了吗?带票了吗?” 章望生细心,他早想着趁这个机会,到县城看能不能淘旧书,他听李崎说,城里有些犄角疙瘩里,有人卖旧书,都是偷摸卖的,论斤称。他记这事许久了,就等机会。 “带了,你自己排队行吗?”章望生掏出钱跟票,分给她,叫她拿好千万不要丢了。 南北心里没带怕的,她只觉得兴奋,好像有个琳琅满目的世界在前头等她,又便宜又好看,她攥紧了钱票: “我当然行,三哥,你忙你的吧,我买好了还在这等你!” 章望生有些不放心,可队伍这么长,他耗在这里,再去找书,恐怕赶不上车,又反复交待几句,他才走开。 真是挤死了,南北的脸贴着前头这人后背,嘴都歪了,大伙身上都热烘烘的,她跟夹在中间的小蝴蝶一样,已经扁了。 “排队啊排队!”最前面不知谁扯着嗓子喊。 “你听说没,上海有半两的粮票!”人排着队必须得聊天说话。 “半两能干嘛?” “能吃根油条。” “啧,上海人洋气依譁,比不了!咱也吃不上油条。” 南北心想,油条一定特别好吃,上海人吃油条,她满脑子想着上海人。 可很快她不想上海人了,挤得难受,五脏六腑快顺着嘴出来,她想着什么时候能轮到自己,不知过多久,终于轮到她了,南北又一下活过来,精神抖擞站到柜台前头,眼前大亮。 好多东西! 她摸摸这,摸摸那,最终买了块手帕,毛巾减收布票,她要了两条毛巾,还买了一尺几的布料,这种可以用来做内衣裤,她从女知青那知道的。 买好东西不见章望生回来,南北就在隔壁溜达,有小姑娘坐在自行车前头大杠上,威风地过去了,南北目送很远,回过神,听身边人说话。 “小日本的尿素袋子都是拿化纤布做的,真有钱。” “吹吧,尿素袋子能用化纤布?” 南北听得很震惊,不大信,化纤布用来做衣裳多好,装尿素,真是疯啦。她这趟来城里,听到了许多在月槐树从未听过的事,匪夷所思,是她不能理解的,但她更清楚地意识到,月槐树外头的世界,确实跟月槐树很不一样。 不晓得什么时间,章望生挎着包回来了,鼓鼓囊囊的,他脸很红,显然是被什么刺激到,眼睛格外明亮,他一见着南北,就冲她笑起来。 “三哥!”南北跑到他跟前,眼角一瞟,“弄着啦?” 章望生默契地点点头,问她买了什么,南北得意地一拍旧布接的书包:“我也满载而归,到家你就知道了。” 拖拉机没等他们,他们只能坐回月槐树的汽车,车上的人不比百货公司门前的少,挤来挤去,南北一手紧按住包,一手揽死章望生的腰,两人晃荡一路,站得筋疲力尽。 刚到家,公社有人来找章望生,说队长叫他过去商量个事。 “什么事知道吗?”章望生拧干手巾,擦了擦脖子,他一天下来弄得灰头土脸的。 这人说:“光说是个要紧的事,这两天就得落实,你快去吧。”
第25章 这时候天很晚了,章望生连口热乎饭都没弄成,赶到队里,几个干部都在,见他来了,说让望生赶紧把宣传标语酝酿酝酿。 原来,晌午的时候,有人过来通知,要打狗,十天之后检查,先自查自纠。章望生看看马老六,马老六手里托着他的黄铜水烟袋,三言两语解释了下: “看情形,今年这收成要坏事,人都悬了,哪还有多余的粮食喂狗?” 章望生等会散了,才跟在马老六身后说:“六叔,各家喂各家的狗,没让集体养着,这也不行吗?况且,谁家舍得用正经粮食喂狗,狗自己在外头会找口吃的。” 要说月槐树的狗,那可不少,十来条是有的,旧社会的月槐树就有狗了,历朝历代,哪个村落里,没个猫猫狗狗的?马老六本来不排斥狗,自打八福那个事后,他开始讨厌起这种畜生来了,离得远远的,这回打狗的命令下来,他心底竟有些高兴,但面上很平和。 马老六说:“上头肯定有上头的道理,你说谁家舍得拿粮食喂狗,那还真有,这是浪费,回头公粮数交不够,那全国都得饿着,这个罪名谁也担不起。” 章望生便不再问了,明天,这个通知会下达到全公社,每个社员都会知道,他应该琢磨下宣传语怎么写。 他这晚什么都没干,吃了饭,简单洗漱下,就躺着了,南北问他队里什么事,他也不说,她趴他床沿:“三哥,你不是弄着书了吗?咱们说好一块看的。” 章望生摩挲着她的脸蛋:“我累了,休息好再看。” 南北问:“我买着的好东西你也不想看了,是不是?” 章望生微笑:“想看,只不过不是这会儿,你跑一天不累吗?” 南北摇头:“我不累,我精神头好着呢,三哥,你是不是有心事?” 章望生静静看着她,南北便把脸伏在他胸口,抱着他:“三哥,是不是队里开会,说你什么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可能是累的,不想动。” 两人这么说了会儿话,月槐树也安静了,狗吠声传来,章望生清楚,这个声音再也不会伴着他夜读了。 天又干又旱,人的手上这还没见北风呢,就裂成小孩子嘴。章望生第二天上工时,站在田垄旁,往远处看,月槐树只一面有山,不算高,剩下的一眼看望去,平畴千里,都是荒凉的,要死的,旱成这样,人耗在地里又有什么用呢?眼看着庄稼一点点往绝路上走。 玉蜀黍,豆子,棉花,都不用想了。 可打狗这个事,轰轰烈烈展开了,有狗的人家,兴许有那么点不舍,但既然有命令,那就得听,让做什么做什么。等到弄死了狗,得一张皮,炖出一锅狗肉,香得勾人,那便再也没有半点不舍了,觉得这事倒没这么坏。 唯独吴有菊家的黑子,不见动静,李大成专门盯着他,跟队里说,过了十天他吴有菊要是还墨迹,叫人上门把那狗给拖了去。 月槐树的狗,本来都没黑子那个好样,别的狗细骨伶仃的,黑子一身油亮,全是膘,最近毛色差了些,有点丧家之犬的感觉。 但黑子底子在那,社员们算了算,这一身能落十几斤狗肉,吴有菊目前这个情况,不配吃狗肉,也不配得狗皮,那自然是归集体。 月槐树的狗是有数的,谁家有,谁家打了,一目了然。 天穹没有云,全是蓝的,那么蓝,好像要坠下点什么,也是蓝的,哪怕下场蓝雨呢,社员们盼雨盼得恍惚两可。 马老六是队长,杂事都是他管,他叫来章望生,请他去做吴有菊的工作。 “吴大夫那人,也就跟你家里还有点交道,别看乡里乡亲都在他那抓过药,我们劝他,他装聋作哑,这还有两天权限,你好好劝劝他吧。等真招来人上门,还不是由不得他?” 马老六说的是实话,章望生懂,今年秋后分红令人忧愁,无红可分。 风是干的,燥的,南北闻到风里的肉香,不晓得谁家炖狗,她也想吃,同时为黑子担忧不已,她没觉着狗有什么不好,除了疯狗,害死八福。她在学校里没什么精神,同学们在那说自己队里谁家吃了狗肉,拿川椒盐巴炖得烂烂的,卷在烙馍里,真绝世美味,听的人要偷偷咽口水。 冯长庚从不参与任何讨论,他越来越孤僻,人一下长高许多,还长了一圈小胡子,黑黑的,茸茸的,南北看着觉得怪恶心,其实章望生也长,不过他有一套章望潮留下的东西,每天都把自己拾掇得很清爽。 南北知道他家有只黄犬,品相不错,腿高,就是太瘦了,冯长庚跟他姥姥平时很疼爱那只黄犬。冯长庚肯定是不会参与这个话题的,他家那只狗,姥姥抹着泪,本想偷放走大黄,可到处打狗,往哪儿跑?姥姥又说,那就给个痛快的,埋自留地吧。冯长庚倒很冷静地告诉姥姥,不如剥出一张皮来,好歹能派上个用场,可请人剥皮,就得给些好处,别家有劳力自己就剥了,那剥了皮,大黄的肉也不能浪费,分给人家,当作人情来往。姥姥不愿意,可冯长庚自己拿主意,悄摸找了人,等姥姥晓得,已经晚了。 这事传开,都说冯长庚这小子能成大事,一个小后生,心够狠做事也麻利,女人到底是女人,多大年纪都是女人,只晓得哭哭啼啼。 南北觉得冯长庚这人是真不能处了,为了要张狗皮,忍心把家里老伙计剥了?大人剥就算了,他一个学生,也搞这么血腥,南北思来想去,觉得冯长庚这人阴阴的,她不小心跟他碰上眼神,立马扭开。 “我晓得你想什么。”放学时,冯长庚在她身后不远,他男孩子,步子迈得大,从她跟前抄过去时,主动开口。 冯长庚现在比她高了一截,说话时,声音听着怪难听,南北冷淡看着他:“什么我想什么?” “你瞧不起我。” “什么?” “你觉得我害了我们家狗。” 南北好笑道:“你弄你家的狗,关我什么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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