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是亲人,不该有隔夜的仇,也没这个必要。”章望生这段时间极力避免跟她过多接触,他有些混乱,需要清醒,她的一颦一笑,都牵惹他的心肠,他对她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甚至深夜里梦见过她,梦很不堪,令人醒来惶愧不已。 南北忽的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她亮亮的眼睛里水蒙蒙的:“你根本不晓得你对我来说是什么,是爸爸妈妈,是三哥,我还要你当我丈夫,人家要有很多个人,我不要,你一个人就是很多个人了,你明白不明白?” 她非常热烈赤诚地看着他,章望生被这种目光伤到,内心极为震撼,言语的力量击溃了他,他脑子空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要是你实在不肯,那就不要管人家爱不爱我,反正你要把我嫁出去,那我嫁给谁都一样的。”她茫然又痛苦,暗黄的微光照在她脸上,渺茫的神情叫章望生又忘情地搂过了她,按在自己胸膛前,不留一点缝隙,好像要把一切都撵出去,不留一分一毫不相干的在两人之间。 他是在浪潮里偷生的凡人,可竟然还能得这样的感情,太炽烫了,要把人毁灭一般。 “我不要你嫁人……”他没有意识地说出这句,南北听见了,她努力昂起脸吻他,她的嘴唇是月华下的梨花,非常娇嫩,章望生把梨花嚼碎了,像是要往肚子里咽在身体里扎根再生出小小的新的梨株,他心惊胆战地想着,最后一次好了,就这一次好了。 可月华那样光洁,照得人间满是清辉,他觉得太肮脏了,太龌龊了。文明的,五千年北方平原上的月色,轰然全压下来,章望生按住南北的肩头,匆匆起身,疾步往院子里走去。南北怀抱间陡然一空,她怅惘地看着三哥坐过的地方,床单残留褶皱。 “我到李崎家去一趟,你先睡吧。”隔着窗户,章望生的声音传进来。 他哪儿也没去,就在门口月光下坐着,空气特别冷,冷得好,他在这样的冷中才能不至于推错那扇门,跌进深渊里。 两人的关系陷入一种矛盾的,暧昧的僵局。南北恨他的立场,她无论怎样勾引他,章望生像是打定主意都不再上钩一样,她气得骂他,骂他是懦夫,章望生并不生气,他还是很和气地跟她说话,关心她的一切。 到了深秋,章望生被临时调到农场去帮忙,牵涉出纳之类的事情,缺一个能写能算的人。本来,这个活儿是想叫刘芳芳去,但她整个秋收没日没夜地干,太拼命了,什么重干什么,搞得终于尿血,止不住,特别吓人。刘芳芳写了申请想要回城,月槐树因为隔壁大永公社有这样的先例,也怕闹出人命,又是一出麻烦,便报告上去,最终得以批准。 这个事,邢梦鱼太羡慕了,她眼巴巴看着刘芳芳收拾东西,说:“芳芳姐,你能回家了。” 刘芳芳已经忘记了身体的痛苦,好像一间屋子,经年脏着,如今一下清扫干净,空气中再也没有叫人不堪忍受的飞尘。 “这是些日常用品,我不带走了,你要是不嫌弃就拿着用吧。”刘芳芳很慷慨说道,邢梦鱼贪婪地盯着她那张回城证明看,她几乎是嫉妒了,怎么能搞到这样的证明呢?怎么才能呢? 刘芳芳坐着汽车走了,她没有任何留恋,她还剩了些信纸、钢笔,走前问邢梦鱼要不要这些东西,邢梦鱼对这些毫无兴致了,刘芳芳便请她转赠给章望生,也许到农场用得上。 邢梦鱼把纸笔给章望生送来,她有些魔怔,一直提刘芳芳回家的事。 “章望生,你说我要是也尿血,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章望生心里清楚,这大概是刘芳芳有意的,为了回城,她一定是想尽了办法。 “她是太过劳累,这样很伤身体。” 邢梦鱼表情痴痴呆呆的,她看起来特别柔弱,凄白的脸,总像是刚哭过,章望生见她鞋子都烂了,前头像小孩子嘴张着,满是尘土。 别的知青逢年过节,可以回家里拿点东西,她家里什么都没了,连爸爸妈妈都去了干校改造,不准通信,不知死活。 章望生把嫂子当年留的一双鞋拿给她,本来是留给南北的,南北那一阵好像很生嫂子的气,死活不愿穿,就一直搁那了。 “我妹妹的脚现在大了些,穿也是顶脚,你试一试吧,干活穿。” 邢梦鱼勉强可以穿,她道了谢,忽然泪眼朦胧的:“章望生,我没看错你,你是个好人。” 章望生对这样的赞美无动于衷,他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他只能选择,不去做个坏人罢了。好跟坏,又怎么分得明白呢?他想到南北,邢梦鱼要是晓得她举报的事情,一定认为他的妹妹,是个坏人。 他看她眼泪啪嗒的,安慰道:“回去吧,也许有天你们都能回城,别灰心,好好过,你爸爸妈妈肯定也等着跟你团聚。” 一提父母,邢梦鱼更加伤心了,但章望生的话,确实给了她一些鼓励,她抹着眼泪往宿舍走了,章望生目送她背影远去,月槐树跟县城隔了成百里路,如今,也隔了年月,时空都变了。 农场给送来辆特别破的自行车,方便章望生来回跑周边公社用的,自行车是稀罕物,再破也稀罕。社员们说,没想到章望生又要转运,都骑上洋车子了。 他自己清楚,帮完忙回来,他的命运也许如旧。 农场很大,也很忙,里面有一批下放人员,年纪偏大,章望生到那先是干了些杂活,把该修缮的修缮了,又帮忙疏通管道。他得以吃上一顿好饭,几个干部在那吃油饼,大概是觉得他帮上了忙,给他拿了两个。 他没吃,骑着自行车颠簸一路,到家已经很晚了,这一段路,足足骑一个小时,蹬得后背都湿透了。 南北每天都等他,她觉得日子无聊了,不想干活,也不想跟男劳力调笑了,一切都是那么空虚无趣。家里没有了书,她便在刘芳芳给的纸上默写古文,默写小说情节,这个也渐渐弄得烦了。 “有点凉了,热热再吃吧。”章望生把油饼从怀里掏出来,纸上浸了点点油渍。 南北见他每天这样辛苦来回,不好再闹别扭,但她今天很生气,因为她无意瞧见了邢梦鱼脚上的鞋。 “用鏊子熥一下更好。”章望生看着油饼自言自语,他在那摆弄起柴火,喊她过来顺道烤火。 南北坐旁边,拿起跟树枝乱划拉:“你吃了吗?” “我在农场吃过了,这是给你留的。”章望生弯腰,偏着脸对着鏊子吹火。 她慢吞吞哦了声,说起自己白天上工的事。 “很累吧?”章望生说。 南北道:“嫂子给我留的那双鞋呢?就是没穿的那双,拿给李崎哥家的穿吧,搁着浪费。” 章望生非常了解她,说:“是不是见着邢梦鱼了?” 南北没想到他这么坦白,使劲划拉下树枝:“你还喜欢她是不是,你说人言可畏,你自己怎么不注意?叫人家又造谣是不是?你吃的教训还不够吗?” 章望生的脸上跃动火光,他一脸平静:“我问心无愧,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不会避讳,这跟喜欢不喜欢她没关系,换作旁人,也是一样的。” 南北攥紧树枝:“你心里就是有她,要不然,你怎么不把鞋给旁人?” 章望生很耐心地解释了当时是个什么情况,南北心里烦躁,她听不进去,她赌气说:“不准你关心她!不准!” 他倦意明显的脸上,露出些笑:“好好,我跟你道个歉,不该没跟你提前说一声,油饼好了,你尝尝,可香了。” 南北瞧见他眼底下有青黝黝的影子,晓得他累,便不吭声接过油饼,咬了一口,又把咬过的痕印对着他,“你也吃。” 章望生面带笑意咬了一口,慢慢咀嚼,两人你一口我一口,断断续续说着话,直到火堆的余温散尽,他拍拍她肩膀:“洗漱一下睡觉吧。” “你说你不爱邢梦鱼。”南北扯住他胳膊。 章望生顺从她道:“我不爱邢梦鱼,不爱任何人。” “那你发誓,就算你不爱我,也不会爱上别的人。”她孩子气地求个心安。 章望生很想摸摸她泛着红意的脸蛋,却没再有动作,只是眼含笑意:“我发誓,我不会爱上别的人。” 南北扑到他怀中,把他藏蓝色外套解开,章望生不晓得她要干什么,她已经把脸揿到了他薄薄的破旧的毛衣上:“三哥,晚上你给我讲个故事吧,就讲一个,我就去睡觉,我一整天没见你了,我想你。” 章望生迟疑了下,还是伸手揉了揉她头发:“好。”
第43章 太阳一到冬天,就显得老。 整个平原都是暮年,农场也荒凉得很。章望生跟那些年纪不小的改造分子一块砍柴,修猪圈,猪圈上头架着阁楼,堆放杂物,夏天臭,冬天冷,里头住着两个原先搞电路的老同志。 天特别干,不晓得怎么失火了,两人爬不下来,阳光静静照在火光上,人都在叫唤,长年的慢性饥饿让人失去气力。章望生丢下铁锹,跑过来,把两人背下阁楼,老同志受了烧伤疼得不断□□,一边不忘跟他道谢,他头发也烧焦了,索性叫人拿推子理平。 章望生从戴主任那里取来药,交给两人,其中一个苦着脸说不如烧死算了,另一个开导他几句,章望生抬首看看两人,也没说什么。 “小章,有没有烟啊?”老同志不大好意思问他。 章望生没有,老同志就铱驊讪讪笑笑,说烟能止疼。 他觉得屋子里怪闷,便出来了,火已经扑灭,屋顶白茫茫的长茅草变作黑色,戴主任在太阳地里把帽子摘下来,搔着头皮,说这两人指不定是故意放火,思想大有问题。几个人坐那又说起别的事,公社一个姑娘,跟下乡的男知青搞起对象,结果弄大了肚子。这样的事,说起来比阁楼失火有趣多了。 “说是哪个的没有?” “没有,嘴硬得很,她哒哒把她吊起来打都没说。” “我就说知青没有一个好玩意儿,搁城里混不上口吃的,都闹到公社来,有文化就比别人金贵了?屁啊,是能吃还是能喝?” 话慢慢变成对知青的批判,有些知青偷鸡摸狗,没少跟社员起冲突。 这几个干部闲扯完,拍拍屁股起来,没多会儿,章望生去茅房时瞥见烧伤的那个老同志,正偷偷捡方才人丢下的烟屁股,揣到怀里,又把两只手抄在棉衣下。他当做没看见,一抬头看天,有几道细细的云,拉得极长,像二哥画的兰花叶子,笔致秀气,他也不知怎的,会突然想起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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