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就此别过。”陈亦岑背着双手,转过身,朝码头边缘跳了一步。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 宋涯却看得心脏一抖,脚已经不受控制地迈了出去。 他以往也见过重度抑郁的病人。和施耐德导师一起工作时,德国人总是让他负责记录, 自己去做和医师、病患交流走访的角色。因此,宋涯并没有特别深入地和他们打过交道。 在他的认知里, 这些人与健康的人没有什么两样,甚至多数性格外向开朗, 幽默感极强, 心也善。然而, 院内发生过意外。有个患者假装配合治疗,实则从不服药,给院方制造出病情稳定的假象,并允许他出院回家。 就在回到家的同一天,他坠楼身亡。 彼时宋涯只当做一组数据,一个样本。他并非对生死无动于衷,只是先天缺陷,无法为一个虚幻的数字共情。 直到看见陈亦岑蜷缩在黑暗中,全身痉挛,牙齿打颤,似乎体内正经受着一场不受控制的龙卷风。他第一反应是找她的急救药,脑内排除了无数种病症,翻箱倒柜,最终却搜出一盒氟西汀。 尚未开封,分毫未取。 那一刻,不知是失望还是愤怒,他盯着那盒药,突然没了厉声喝止的力气。 他毫无征兆地想起了那位一心求死的病患。 “好。” 海雾被一阵大风吹散,陈亦岑眯起眼避过飞溅海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宋涯在说话。 他答应了赌约。 她当即卸下胸中巨石:“一言为定。” 宋涯匆匆别过脸,绕到她身后,低声说:“我从不食言。该回去了。” 俨然是在催她回家。可是他明明认得路,为什么还让她走前面? 陈亦岑狐疑地乜他一眼,见他眼底毫无波澜,仍是冷面冷心的模样,只当自己多心。 回到家,陈亦岑立即开始收拾行李。 首先,她要和咖啡店老板娘请个长假。今天才请过假,还要在旅游旺季消失一周,陈亦岑心里愧疚。但她终究想到就行动,立刻打了个电话给老板娘,说自己打算和宋涯去南边旅游,可能有一周回不来。 老板娘第一反应:“不愧是你,Frances,进展太快了!” 说不是吧,好像也的确是。陈亦岑不便解释,想着宋涯多半是没法赢,到时候她就不见得有机会回来了。因此,也就默认了老板娘的说法。 至于剩下的事情,完全可以等上路之后再慢慢规划。 第二天,陈亦岑给宋涯留下便条,让他十点之前去咖啡馆,就去上班了。到店里,她和老板娘详细商量了休假和排班,对方自从知道是和宋涯一起去,就口口声声“别担心店里的事,好好玩”,感叹Frances的桃花终于开了。 同事们也来扯闲篇,大家聊得火热,一直到第一桌客人进店,才不得不各司其职。 果不其然,今日那渣男也在。 艾丽难得是后厨shift,根本不愿露面。怎知那男的今日铆足了劲要见她,在前台赖着不肯走。 到底是要面子,艾丽从后厨出来,强忍着一口气,才没把手里的熔岩蛋糕摔到他脸上。 这俩人分分合合,受尽折磨的只有艾丽。咖啡店员都力挺她,见到渣男,没人给他好脸色看。他最怵的除了老板娘,就属陈亦岑。有一次,她用全店都能听到的音量痛骂他是不要脸的臭渣男、没人要的贱.货,把他气得口不择言,一句比一句脏,变相做实了指控。 那之后,连着半个月没来过。 没想到狗皮膏药扒都扒不下来,天天腆着脸往艾丽身边凑。 陈亦岑今天就是打算在休假之前把他好好修理一顿,免得自己不在,他趁机来骚扰店员。 那男的一见艾丽,立马摇着尾巴凑上来。艾丽连连往后缩,僵持了片刻,陈亦岑就从后厨杀气腾腾地出来了。 身后还跟着一溜员工。 她们雄赳赳气昂昂,整个咖啡店都行注目礼。为首的老板娘清一声嗓子,说,今日要为一个长期在亲密关系中被暴力行为伤害的朋友讨回公道,请在场各位做个见证。 说完,往旁边一让,陈亦岑夹着一打资料走出来,直挺挺地杵到渣男面前,把厚厚打印纸全部扔他脚上。 这一下,避之不及,他跳脚要骂。 还没等他一个f-word出口,员工们集体亮出打印下来的聊天记录,开始以整个街区都能听到的嗓门历数他的罪行。劈腿劈到一百八十度啦,家暴啦,冷暴力啦,统统捅破,店内与街上不知不觉围满了人,都在看好戏。 见势不妙,渣男要跑。店里人慢了半拍没拦住,以为逃出生天,半只脚刚跨过门槛,眼前突然一花。 只见这金发白人被捉住两只手腕,一推一拉,整个人掉了个个儿,直勾勾地往咖啡店里栽。他栽下去,自没人扶他,周围一阵快门声,都是看了罪证,拍手称快的。 他爬起来,怒吼一声,挥着拳头就往擒拿他那人脸上挥。没想到,人家身子都不动,头一侧,就闪了过去。他无能狂怒,又要打,统统被灵巧避开。 店里店外看戏的人都捏了把汗,尤以陈亦岑为甚。她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快跌出来了。 到第四下,那疯狗敲碎了桌上的瓷杯,手握碎片去捅对方;对方一下打掉他手里的利器,又把腿往他两脚前面一伸,也不见他做什么,疯狗就嚎叫一声,被结结实实地绊倒。 这一次,大家目睹此人的暴力倾向,纷纷冲进来制他。 陈亦岑趁乱摸到那位仗义英雄旁边,歉疚地吐舌头:“对不起,没受伤吧。” 此人正是宋涯。他接过陈亦岑递来的餐巾纸,慢条斯理地擦手,连气息都没乱:“你叫我踩点来,就是为了帮你当打手?” 陈亦岑但笑不语。她并不知他身手,叫他来没想让他打架,只是帮忙把个门。没想到声势浩大,光是围观路人就有十几二十个,还愁不能让狗男人社死? 群情激昂,里里外外人都在声讨他。陈亦岑撇了宋涯一眼,看见他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线,猜测他是不是和她所知的谱系障碍一样,很容易感官超载。于是,立即拉住他的手,把他从人群中牵走。 宋涯下意识想缩手,但听觉被巨量信息涌入,脑仁刺痛,有两三秒几乎是眩晕的,只能任由陈亦岑拖着他功成身退。 到家关上门,陈亦岑松开宋涯的手。看看他,再看看自己,她突然捧腹大笑。 宋涯刚缓过来一点,眉头又拧起来了:“笑什么?” “笑你真厉害。”她牵习惯了似的,踮起脚拍他的肩,“这么能打,从哪里学的?靓仔家里不会是拍警匪片的吧。” 一顿,宋涯慢慢点头。 陈亦岑的大笑立时僵住。 “吓?你家……”她声音飘着,还没把那三个字说出口,宋涯立即打断:“不是,我姐演电影,也许演过类型片吧。听说以前时兴过这种,家里人从小就让我们学散打,你别乱猜。” “哇,大明星?”陈亦岑来了兴趣。 宋涯无奈:“跑龙套的,十八线吧。” 也不是他有意隐瞒,是梁雅芝近来时常自嘲港圈十八线——自从出了那档事之后,找她拍片的锐减。 想到家里,他抿唇,一声不吭地换了鞋,进一楼房间。刚打开门,陈亦岑在后面叫了一声。 他转过头,见到她眼里亮晶晶的,脸颊还沁着汗珠,头发虽乱,到底是朝气蓬勃。 破天荒的,他心里竟微微一松。 “你不会是港人吧?”她咧着嘴,半期待半兴奋地换了粤语,“我都冇聽出嚟,你講國語太標準。” 宋涯松开门把,颔首:“我是。” 陈亦岑顿时大叫一声,满脸老乡见老乡的感动,想扑过来,又记起他阿斯伯格大概不喜欢被人碰,于是硬生生趔趄了一下。兴致丝毫不减,说:“你怎么不早说!难得在康沃尔碰到一个讲白话的,你等着,我今晚下厨庆祝。你不是vegan吧?” 她说话说得无厘头,倒是言出必行,晚餐真下了两碗牛肉面。 傍晚,天还亮着,窗外却乌云密布,眼看是要下雨。 宋涯莫名其妙受了这顿饭。一上桌,看着是色香味俱全,不知她用什么炖的高汤,醇厚的香味都快飘出窗户了。 就是……他盯着碗里漂浮的不明绿色物体,半晌,才动筷子。 旁边的陈亦岑对自己手艺一向有自信,也不指望宋涯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她在旁边吸溜面,吃得飞快且目不斜视。偶尔一抬头,才发现他还在慢慢挑葱。 算她大意,忘了提前问。陈亦岑忙道对不住,所幸宋涯神色淡淡,沉浸在他挑葱的世界里,没说什么。 这还是两个人头一次坐在一张桌上吃饭。 “你手艺不错。” 宋涯面前的空碟堆砌起小山高的葱,刚刚吃上两口。 想不到还能被他夸,陈亦岑受宠若惊,又念着那点自信,说:“那当然,我做饭可是广府一等一的高手。” 他姿态优雅地吃着面,闻言,眉稍一挑,不置可否。 四十瓦的黄光源不够明亮,却伴着淅沥雨声缓缓流淌,将小客厅浸入一碗温热姜汤。 陈亦岑在蒸腾的热雾中看见宋涯那浓墨重彩的眉眼,突然眼眶一热,泪水就掉进面里了。 她眨眨眼,把整张脸埋进汤碗,拼命喝汤。 今夜有雨,宜明日出行。
第40章 第二天清晨还微微落着雨。等陈亦岑背上随身包, 和宋涯一起出门时,雨已完全停了。 地面还湿着,空气中潮气混着海气, 风一吹,衣服全部粘在身上。好在有太阳, 走到圣艾夫斯码头时,最后一丝云翳散开,天又是湛蓝的了。 沿着码头一路南下,陈亦岑几次想和宋涯搭话, 一扭头,看到一张面无表情的俊脸, 又把话咽了下去。昨晚那颗药在她肚子里造弄, 过了一夜,手脚还提不起力气。幸亏选了一条看得见海的路,越过左肩, 总能望见蓝得发绿的海面。 沿路高低屋顶都落满海鸥,此起彼伏的叫声在镇子上空回旋。陈亦岑路过一条小吃街,大早晨, 垃圾车还没来,各家各户的垃圾袋都扔在路灯脚下,很快就吸引来一群乌鸦, 和海鸥抢地盘。 远处,还有躲在墙角静观其变的鸽子。 她看笑了, 扑哧一声,眼底的沉郁稍稍淡去。 宋涯在看一簇冒出围栏的野花, 听到她笑, 才收回游离的注意力。她离他半臂远, 柔软的棕发在肩膀跳跃着,脸颊红润,眼里忽而亮起一点光。 雨后的圣艾夫斯像被洗涤过,视野清晰,风中裹挟着鲜润湿意。他在港岛长大,习惯潮湿气候,虽不至于怀念,但也不排斥。海滨小镇的风景像一卷徐徐摊开的画册,蒙上海雾,融化了,沁入他的眼球。他欣赏美景,就像欣赏科学,是一种客观的、对理论之美的赞叹。人是谬误的归因,无法掌控,他也分辨不出人与人的分别,因此并不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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