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蛇却说,“给钱的人里有我们的人,谁刁难你,他们会解围。” 他们?苏朝晖心一冷,也就是说,自己求助的人里,有一半的可能是同伙,他们会假意帮忙,甚至把自己带去派出所,实际上半路拉回山里,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险值得冒吗? 从山路开到市区,开了快两个小时。因为他们走的不是直路,而是一直在城里绕来绕去,每到一个地点,车上就下三四个人。快到中午的时候,车里只剩下苏朝晖,宝玉和兴旺。 抵达一处桥洞的时候,车子缓缓停下。老蛇先行下车,往四周看了看,午后的街头人比较少,兴旺一下车就跑得无影无踪,宝玉拿了个二胡往集市的方向去。 苏朝晖的被指派在一个桥洞下,两边有很窄的人行道。桥洞也是流浪汉的最爱,可现如今流浪汉也按资排辈抢地盘,显然好地盘都被这个组织“收编”了。 而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苏朝晖人生中最屈辱、最难捱、最刻骨铭心的几个小时。 在他人生过去的十来年里,始终都是以一种骄傲的姿态,成为着别人榜样的存在。聪明懂事,成绩优异,善解人意,积极进取。他是尖子生,是课代表,是学习标兵,是女孩子趴在窗前争相偷看的校草。这十年他一刻都不敢松懈,因为这样的拥戴让他觉得舒服,让他觉得被尊重。 此时,那十多年来的美好一切忽然就像梦幻泡影般纷纷破碎。那个“别人家的孩子”现在跪在一张破损的铜版纸前,把头脸埋得低低的,对着素不相识的人磕头致谢。 尊严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也可大可小,小得形如鸡肋,大到压垮一个人的心气和斗志。 在下跪之前,苏朝晖还幻想过人群之中有自己的远房亲友,有认识自己的人。然而在膝盖碰触到地面的一瞬间,他情不自禁地把头脸深深埋了下去。 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脸,是他能给自己留下的,唯一的尊严。 这就是尊严尽丧,它碾碎的是一个人的灵魂。 而与这破碎的灵魂相反的,是那雪花般落下的钱币。一角,五角,一元,五元和十元…随着时间的增加,面值越来越大,钱越落越多,人群也从起初的指指点点变成了同情和叹息。 不久,纸币就堆成了小山。 “哭的这么伤心,肯定是遇到难处了。” “孩子,你家人在哪个医院?我认识人,我帮你照顾照顾?” “成绩还这么好,不容易啊。” …… 在路人眼里,这孩子面相斯文素净,又哭得情真意切,偶尔抬眼看着路人,眼里全是倔强隐忍的稚气。这形貌谁见了不生出些怜悯。 不知过了多久,苏朝晖已经哭得没有眼泪了,他依旧不敢抬头,也不敢说什么。肩膀长时间紧绷着已经没了知觉,它不由自主地颤抖,像秋风里的落叶,哀伤而惊恐。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什么,是恨命运残忍,是对未知的恐惧,还是感慨这些陌生的善意。而老蛇说的“我们的人”却也混在其中,扮演着慈悲的人监视着自己的行动。 一念及此,苏朝晖忽然清醒过来。 他理解了新闻里、报纸上那些被拐卖的人,为什么会丧失逃跑的信念,因为他们就是这样不断地被恐吓,没日没夜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最后丧失了正常的思考能力。 而刚才的自己差点就在失去尊严的一瞬间,也险些失去了逃走的心志。 苏朝晖忽然抬起头,笔直地跪在人群中。虽然眼里还是带着一点犹豫,却还是飞速扫了一遍眼前的人:一个老太太,一个中年妇女,两个女学生,一个壮汉。 “谢谢你们!”他抹了把眼泪,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在桥洞的斜对面,有一处两层的商业街,一层是餐饮门面,二层是休闲场所。这里地段偏僻,所以人气也比较低迷。 台球厅里,啪一声脆响,台球应声进洞。 “这男孩招财啊。”老蛇坐在窗边喝茶,监视着桥洞那认真“工作”的苏朝晖,对正在打台球的章立文道,“他是楚仁弄的那个吧。” 章立文扫视着桌上的球,眼神像野兽寻找着柔弱的猎物,“是他。” 老蛇摇摇头,“养这么大丢了,家里人急死了。” “再生一个,多大点事。”章立文轻描淡写。 老蛇又问,“这事侯镇林能同意吗?” “说了就来气。”章立文慢条斯理往球杆上涂壳粉,“宋宇那小子,整天他妈的像个特务一样神出鬼没。那天早不来晚不来,我前脚把人带到,他后脚就来。他跟侯镇林关系特殊,连我也拿捏不清,到底是谁向着谁。” “就是让你拿捏不清才是领导嘛,”老蛇笑呵呵地吸了口烟,“那小宇要这男孩干什么?” “我不管,”章立文说,“反正侯镇林打江山的是我,而且嫂子刚怀上,这小子说不定是挡灾的。” “鸟尽弓藏嘛,”老蛇道,“我们也不能指望他一辈子。” 章立文轻蔑笑笑,“马上这经济势头一好,上面就要收拾我们这种捞偏门的了。我看出来了,这几年侯老爷是想当体面人,净做摆上台面的营生。可要是没我们这些年给他捞偏门,他哪能有今天。” 老蛇冰冷的眼睛望着远处的苏朝晖,“这男孩也不是夯货,我总心里不踏实。” “找机会把他弄走。”章立文笃定道。 傍晚,苏朝晖在车里晃悠了两三个小时,回到了荒芜的山路里。 他今天收获了三百多块钱,交到老蛇手里的时候,在场清晰地传来一阵阵暗叹。 苏朝晖心里自然不存在半点的喜悦,但也没有意料之中那样证明了自己价值的轻松感。他的余光瞥着周围人向自己投来的种种眼神,很快就意识到一个更严峻的问题——自己太显眼了。 在那些人眼里,自己来路不明,弱不禁风,却第一天就满载而归。在这样的组织里,优秀不是好事,太显眼的后果无非是两个,遭人慕,遭人妒。而这里也没有人会动用“羡慕”这种无用的情绪,取而代之的是嫉妒、憎恨以及掠夺。那些无名无姓的人,让另一个无名无姓的人消失,是轻而易举的事。 除了章立文、老蛇这样摆在眼前的威胁,那些暗处的杀机也同样真实地存在,真实地让人不寒而栗。 苏朝晖打了个冷颤,他吃着手里味同嚼蜡的白菜咸肉饭,故意往兴旺和宝玉身边挨了挨。 今天只有老蛇一个人收钱和记账,快吃完饭的时候,宋宇才独自开着辆五菱之光过来,他看上去行色匆匆,进来四处就喊“立文,立文哥。” “章立文不在。”用餐人员里不知从哪传出的声音,宋宇听后又找了一圈,确定人不在,“老蛇呢?” 坐在门边的兴旺喊了一声,“蛇老总在出恭。” 宋宇坐到兴旺旁边,接着他的话道,“蛇还要出恭?”他笑着问周围的人,“你们哪个见过蛇出恭的?” 此时他身边坐着兴旺,苏朝晖和宝玉坐在远一点的位置,但也恰好能听见宋宇的声音,苏朝晖看见他趁着人多嘴杂,问了兴旺一句,“巫江你有人吗?” “有,能联系。” 接着屋里传来一阵冲马桶的声音,宋宇收起调笑的神情进了屋,没过多久就又出来。 “明天冲场,你们谁参加?”
第06章 :争斗 老蛇从屋里跟出来,他抽了口烟问,“不等章立文回来?” “他忙得很,我打他手机关机,你接着打。”宋宇比划道,“侯爷给我交代,要速办、文明办、体面办。后天钱要到账,不能耽误事。”说完他看着在场众人,“要去的举手。” 半天过去,只有零星三个人举起了手。 “有点少…”宋宇挠挠头,“一人五百奖金,再放一个礼拜的假。” 众人不愿意举手并不是嫌钱少,而是以前这样的活动,组织者都章立文,无论大场小场,都是他拍板敲定,从名单上抽几十个人,浩浩荡荡几辆车开过去,一般的小老板光看这架势,就吓的当场把钱交齐了。 他不在,无人做主,万一有个流血牺牲就扯不清了。 苏朝晖悄悄问宝玉,“什么是冲场?” 宝玉低声说,“就是砸场子,砸别人的店,吓唬他们!” 这么说苏朝晖就理解了。就在不久前,刚入夏的时候,美国轰炸了中国南斯拉夫大使馆,当时群情激愤,人人都吵着要去砸美国驻北京的大使馆,还有人要砸肯德基、麦当劳之类的美资;当时淮陵的第一家麦当劳刚开没两年,苏朝晖对门家的一儿一女就要带他去砸店,他以高考复习为由拒绝,但还是耐不住好奇偷摸着围观了一番。那场闹剧声势浩大,最后一群孩子被安保追得落荒而逃,以被留校察看而告终。 “我参加。”苏朝晖举起手。 宝玉和兴旺都是一愣,包括在场的所有人,目光再次投向这个来路不明的木讷小子。 苏朝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承受着他人瞩目。羡慕、嫉妒、好奇、不屑;时间长了已经非常麻木。然而当他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成把成把从书包里掏钱上交的时候,他再次感受到那久违的,被注视,被打量所产生的排斥与恐惧。此刻自己孤立无援,周围的恶意又那么明显,在这群狼环伺的环境里,如果逃不掉,又一直是那副柔弱好欺的形貌,只会招来更多饿狼。 想保命,首先得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好欺负啊…… “啥?”宋宇也同样讶异,“小朋友,知道我们去干啥子嘛?” 苏朝晖点点头,“知道,砸店,我也干过。”他说得半真半假,心里也是一样诚惶诚恐。 “我还真开了眼了,”宋宇还是不信,“你拿得动刀吗,敢杀鸡吗?” 苏朝晖心一横,“我当然敢。” 他这话没骗人,从小跟着苏玲在卤菜摊边上长大,自然见过宰鸡宰鸭。魏长风去世之后,苏玲被逼上梁山亲自操刀,但经常弄得一地鸡毛,所以也会让苏朝晖代劳。苏朝晖一开始也怕,但人的胆子是越练越大的,时间长了就慢慢上手了。 “鸡鸭鹅我都杀过,我家里人是厨子,我学过。”苏朝晖答。 常年在外混的都知道,厨子行里有句话,“三分勺工,七分刀工”,烧菜好是一方面,刀功好的才是真行家。因此厨子都是用刀高手,以至于有说法叫“自古厨子多杀手”,他们屠宰牲口不在话下,时间长了自然心狠手辣。史记里的四大刺客,其中“鱼肠剑”专诸,“白虹贯日”聂政,在杀人之前都做过厨子,因此混世的人对厨子都会多点提防。 宋宇迟疑了一下,又朝着老蛇问,“立文接了吗?” 老蛇挂断了手机说没有,他看着苏朝晖,“既然说了是文明办,也未必得打打杀杀,带着去吧,别耽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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