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门口的两株大紫荆树在午后的风中窸窸窣窣地掉花瓣,陈平戈踩着满地的花瓣朝车子跑去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城南旧事》里的一句话:爸爸的花儿落了,英子也长大了。 陈平戈最后没有赶上见到谌奶奶的最后一面。 去省城里的车程好像很长,陈平戈靠着车门,昏昏沉沉的,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梦里回到了在谌颐面前哭得很厉害的那天晚上被谌颐带回他家里借宿的情景。 当时已经是半夜了,陈平戈要去客房时路过看到谌奶奶的房间门里灯亮着,于是推开门进去,看到谌奶奶腰下垫着抱枕,半靠在床上,医护阿姨正在喂她喝水。 陈平戈怯生生地问,“奶奶,是不是我把您吵醒了?” 谌奶奶慈祥地微笑着拍拍床侧,示意她过来,“哪里的事,白天睡得多,晚上就清醒了。” 陈平戈脱鞋,爬上老太太的床,依偎着她坐着,老太太越发的清瘦了,她的身体情况越来越不好,一个月前刚因为并发症心脏骤停进了 ICU 急救,偏生她不喜欢医院,病情一稳定就吵闹着要回家。 陈平戈猜她现在有可能是因为半夜疼醒了,这么想想谌颐也不安生,又要照顾奶奶,又要被她闹。 明明是病痛缠身的老太太,却有着那样开朗的笑容,她看到陈平戈闷闷不乐的样子,就安慰她说: “生死之外无大事。你这么年轻,眼神怎么这么悲伤呢。现在遇到的挫折,无论是恋爱上的,学习上的,都会过去的,不要太过折磨自己。” 陈平戈握着老人骨节嶙峋的手,脸埋在她的被子上,这一刻里向着四面八方的,天下所有宗教的神灵祈祷:这么好的人,请上天一定不要那么快夺走她。 陈平戈在梦境中被司机推醒了。 陈平戈甩甩头,把神志从梦里谌奶奶被子温暖的触感中分离开来。 车子直接停在了私立医院住院部的地下停车场,下了车,从停车场搭乘电梯直升谌奶奶住院的那一层。 电梯门一打开,陈平戈看到谌颐已经等候在电梯门口了。 谌颐喊了一声“平戈”,然后微笑着朝她伸出手。 陈平戈从电梯里快步走到了他跟前,握住了他的手。 谌颐的神情很疲惫,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看起来几天都没好好睡过一觉了。 他们手牵着手朝谌奶奶的急救病房走去。谌奶奶在半个小时前又被推进去了。 谌颐告诉她,“我父母都接到通知了,正从国外赶来。”陈平戈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已经确定了是什么情况了。她并不知道这种情况下怎么安慰谌颐,只是紧紧地反握住谌颐的手。 他们还没走到目的地,就在距离几步之远的地方,看到医生走出来了,拉下口罩,沉重地摇了摇头。 走廊外已经等着很多人了。 有衣着气度不凡的人,有跟谌颐一样年纪的人,陈平戈还看到了谌颐的叔父叔母,还有上次匆匆一瞥的谌颐的堂叔。 那些人在医生宣布了信息了之后,有一瞬间不置信的迷茫,然后人群中突然爆发了一声高亢突兀的哭声,这声哭声把人群从惨淡的迷茫中叫醒,他们哭着,冲向了被推出手术室的那张推床上的人。 谌颐一楞,站住了。陈平戈慢慢抬头望着谌颐,眼泪流了下来。 奶奶的花儿也落了。 那天的记忆太杂乱,陈平戈最后只记得谌颐坐在医院走廊椅子上的样子,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一味的白色色调,很多人在说话。 谌颐的手撑在大腿上,抱着头,闭着眼睛,像一尊悲伤的雕像。 陈平戈站在他面前,迟疑地抬起手,像他以前安慰她那样摸了摸他的头发。 谌颐无声地抬头,陈平戈揽着他,把他往怀里带。 谌颐把头埋在了她的胸腹之间,抱着她的腰的手缓缓地收紧。 当晚,谌颐与赶来的的谌爸爸、叔父一道扶灵,乘坐私人飞机带着谌老太太的遗体前往香江,谌家的家族墓地在那边。 医院里,陈平戈对谌颐说: “让我跟你一起过去吧,这几天我跟你一起。” 也许是一霎那的冲动,谌颐很难过,陈平戈就是想陪着他。 谌颐在听闻到陈平戈这个决定的时候,似乎有些意外,最后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也没有拒绝。 陈平戈是在下了飞机后才打电话跟妈妈说这件事的,拜托妈妈帮忙向学校请假。 “是那天到家里来的男孩子?”妈妈确认了一句,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妈妈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意外地没有再问什么,也没有问她什么时候回家。 陈平戈听到妈妈电话那边牌友,在催促她的声音,“在外面注意安全。” 妈妈简短地说,然后挂了电话。 三天后,谌家在香市举行了葬礼。 整个葬礼仪式从早上 11 时大敛至黄昏 6 时解秽酒结束。 仪式极尽哀荣,诺大的会场,光是维持秩序的安保人员就有 100 多人,前来哀悼的人不乏报纸电视上见过的名流巨子。哀悼的花圈从场内一直堆到场外。 陈平戈从没经历过这样盛大的场面,谌奶奶是基督教徒,现场的仪式跟电视上看到的差不多,也许是家教使然,谌颐、谌颐的父母、叔父叔嫂,明明是真正的哀痛欲绝,一身素裹之下却是一张克制的脸,纵使眼中有泪偶尔擦拭,却不到痛哭流涕抚棺恸哭的地步,与陈平戈平素见到的抛弃所有体面孝子孝孙媳妇女儿呼天抢地哭成一团的小镇葬礼风俗不同——她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身边的人飞快地经过,像一个一个漂浮着的影子一样。 陈平戈想起老太太那快活的模样,觉得按照她的性子,还真不爱看这么多人真心或假意地表现出一脸哀痛地来为她举办一个悲伤的葬礼: “我希望我葬礼上放着欢乐的交响乐,大家开开心心得像参加一场舞会一样,吃喝完了各自回家”,她曾这样对陈平戈说过。 “平戈。” 谌颐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他牵着她的手起身,跟在他的父母,叔父叔母身后,手中拿着一朵白玫瑰,是遗体告白仪式了。 有很多探寻的目光投在她的身上,很多年后陈平戈长大懂得一些人世间的规矩,才反应过来这也许不符合规矩,她没有名分,但当时她跟谌颐都毫不在意。 谌奶奶躺在棺木中,面容安详,像是在沉睡一样。 再见了,奶奶。陈平戈把手中的花朵放到谌奶奶身侧,在心里轻轻地说。 乱世,新时代,变革,战争,内乱,流离,迁徙,旧时代的经历像是异时空的梦一样。 他们老一辈人的生活过得远比当代人更加厚重。 爱上了一个终生不可能的人,只能用余生剩下的最后几年在他的家乡里度过。这是她告诉过的陈平戈的故事中最让陈平戈动容的部分。 “爱过,也被爱过,纵情地享受过了人生,内心已经没有什么遗憾的了。”老太太坐在布满鲜花的房间中,这样说过。 那就一路走好吧。 至少去了天上,少了病痛的侵扰,可以更加轻盈自由地飞翔吧。 谌颐洗完澡,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陈平戈噌地把手中的手机倒盖到了床头柜上。 她正在跟杨洙聊天,杨洙在问:你们以后怎么办? 杨洙考虑问题依旧是非常具有学霸高瞻远瞩的前瞻性:谌颐是为了陪伴奶奶最后的岁月才选择来小镇的,他注定是要离开,走向他更广阔的命运。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陈平戈直接选择了视而不见。 谌颐穿着睡衣,陈平戈感到了床垫一陷,下一秒,谌颐坐到了她身边。 “洗好澡了?” 陈平戈点点头,让他把手伸到她的头发里面探一探,她的长发绵密,酒店浴室的速干干发设备太过快速,她总觉得头发还带着湿气,“我的头发干了没有?” 谌颐微微笑,手在她的长发里抓了抓,“可以了。” “噢。”陈平戈甩甩头发。谌颐抓住她一只手臂,把她揽到怀里,脸就靠在她的肩膀上。 陈平戈默默地反手抱住了他。这是他独家寻求安慰的方式。 这几天里,他能够这样默默无言地抱着她,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结束了?”谌颐问。 “结束了。”她回答,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掉。 “结束了。”他重复了一遍。 有时候陈平戈会觉得谌颐很奇怪,他出生成长在国外,是中西文化冲击下的一个中和妥协后的和谐的产物,他的情感表达方式很多时候却是非常克制的。 连悲伤的方式都很得体。 这种令人敬佩也令人不忍的得体,陈平戈不喜欢。 陈平戈轻轻地拍拍他的背,“谌颐,哭出来。” 他把脸埋在陈平戈的颈窝里,闷闷地应了一声。过了一会,传来了他轻不可闻的哭声。 他终于在人后,在葬礼结束的这晚,坦率地袒露了他的情绪。
第79章 079 谌颐清洗完脸,再次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情绪上看起来好点了。 他在吧台上拿了个玻璃杯倒了一杯清水,喝了几口,然后他放下杯子,倒了一杯新的水朝陈平戈走来。 这是在陈平戈看来很夸张的能自带储酒吧台、会客厅、健身房、室外泳池的酒店套房。 陈平戈接过杯子,有点不好意思:最后反而是她哭得无法停下来。 陈平戈喝了水,蜷缩回了空调被里。巨大情绪的宣泄之后,她感到很累。 她闭着眼睛靠在枕头上,听到了谌颐用遥控关了房间的灯,打开了床头柜上一盏小夜灯,然后躺在了她身边。 他们这几天就是这么相拥而眠的,谌颐家本来为她订了另一间独立房间,但她这几天日夜都陪着谌颐,巨大的悲伤下也没有多余的思维考虑合不合适,累了夜深了就靠着他睡过去。 陈平戈感到谌颐把她揽进了怀里,伸手摸了摸她的长发。 陈平戈睁开眼,她跟谌颐的脸离得很近,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她稍往前凑,抚慰地在谌颐唇上轻轻一压,吻了他一下。 谌颐伸长手臂,关了灯。 他把她抱在怀里,却巧妙地保持着身体之间一定的距离。 她之前很喜欢被他抱着,现在被他抱着睡,在他的温暖里,四肢肌肤每个毛孔都被他的体温气味熨贴得舒畅,很快就感到睡意来临。 “我们之间的事,你不叫停,我就不会停下来。” 她突然听到谌颐在黑暗中的声音,她揉揉眼睛,打着哈欠听他说。 “人一生,在世上重要的事情不过一两件,重要的人不过三四人。平戈,我已经失去一个至亲的人,你不可以再离开我。” 陈平戈又陪了谌颐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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