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化疗,她的病情没有得到任何好转,她开始给自己安排丧事,一面还想着瞒你。你看到的那些她在外旅游的视频,确实是她录下的,后期却是我处理过的。” “不过她运气好了回,骨髓配对成功,再之后她出院了……” 虞笙终于忍不住打断,“你概括得倒简单。” 她找回了自己带刺的躯壳,轻哂,口吻嘲弄,“我都不知道,原来得癌症,化疗,骨髓移植,可以用这么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概括。” 程鸢说的那些化疗过程,她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唯一印象深刻的,是程鸢时不时穿插进的一句“我痛得快要死掉了”。 那到底是有多疼呢? 比烟头烫在皮肤上,又或者腿骨被人打断还要痛上千倍万倍? 孟棠听出她在埋怨自己对她隐瞒了这么久如此重要的事,不受控地冷嗤一声,“那你想要我怎么说?” 虞笙眼皮一跳,这个问题她给不出答案。 孟棠一字一顿地反问:“我是可以事无巨细地向你描述,但你有那勇气听吗?” 她收敛平静复杂的语气,咽下快要涌到喉管的苦涩,用一种早就将她看穿的语气说道:“我们三个人里,胆子最小、最爱逃避的人从来不是又澄,是你。你总是这样,遇到关键时刻,就和鸵鸟一样,恨不得把自己脑袋整个都扎进沙石里,装作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精准地戳到对方的痛处。 虞笙说:“闭嘴。” 孟棠将她冷冰冰的警告视作耳旁风, 虞笙又连说了三遍闭嘴,语调一次比一次急、重,仿佛参杂进无数的怨怼,恨不得把两个人都刺得遍体鳞伤。 孟棠重重甩了她一巴掌,“关于她的死,你其实一直都知道,就算曾经一度真的忘记了,你不是蠢货,这三年时间也足够你猜出来了,至于到今天你还能对着我还露出这么一副被蒙在鼓里的可怜相,只能说明你自欺欺人的手段实在用得过度,过头到把自己真的蒙骗住了……挺好,当个傻子真的挺好,什么都不知道,负罪感也能减轻很多。” “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能活得这么自我。” “虞笙,你听明白了吗?现在的你,没有任何资格批判我做得不对。” “借用又澄的身份,跟你保持联系,也只不过是在配合你的自欺欺人。” “你也不是一直都在扮演她吗?你的同理心不就是学她,才能施展出来的吗?” 虞笙这才安静下来,双眼毫无焦距地对着前方。 孟棠深吸一口气,又隔了好一会才继续往下说:“四年前的九月八号,又澄救下一个溺水的女生,没几天,又澄就自杀了。” 虞笙脑子轰的一声,直接宕机,“为什么?” “她运气不好,救下的那个女生恰好是当初霸凌过她的那畜生的妹妹……那畜生不知道和她说了什么,她整个人不对劲了,我看了她两天,没看住。” 虞笙眼睛热得可怕,她以为自己会哭,事实上她一滴眼泪都没有,她的声线忽然不再颤抖,“三年前的九月八号,你来德国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是吗?” 孟棠说是,“瞒了快一年,有点累,瞒不下去了,我就去德国找你,那天你恰好出了点事,我们约在波茨坦广场。” “我会溺水又是怎么回事?” “我把那事告诉你之后,你跟发疯了一样,跑到桥上,坐了很久,忽然跳了下去。” “第二天醒来,你告诉我们说你什么也不记得了。” “第二年的九月八号,我告诉你同样的事,隔天你也同样忘得一干二净,那时候我就知道了,在这件事情上,你选择了懦夫的做法,自欺欺人地逃避。” “现在你也该醒了吧。” 孟棠走后,虞笙一个人坐到秋千上,她来回地晃,终于将混沌的大脑晃到了清醒。 手机摔坏那天,她哭得这么伤心,原来并不是因为还没来得及查看菲恩的消息,也不是曾经那么多美好的回忆都跟云烟一样消散了,而是她潜意识里很清楚,她们三个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那些饱含矛盾、欢闹的聊天记录是连接她们的唯一媒介,可就在那一天,它彻底崩断了。 虞笙笑了声,然后用力揉了把被风吹到发冷发硬的脸,抬头,看见远处高楼钟摆上显示零点早已过去。 甚至新的一天已经过去了六分之一。 她慢腾腾地抽回视线,意外看到了菲恩。 他站在灯光找不到的角落,几乎要与沉寂的夜融为一体,让人很难注意到他。 片刻,他从阴影里拐出来,牛皮鞋鞋底压过一地的枯枝败叶,发出几道不容忽视的动静。 她迟缓地别过脸,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哑着声音问:“你该不会一结束和特兰斯的谈话,就飞到这边来了?” 她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半天前,他在WeChat里说他会和他的心理医生进行一场推心置腹的交谈。 菲恩微微点头。 和特兰斯的谈话没有想象中的顺利。 他难得主动了一回,特兰斯却告诉他,倾诉欲和信心一下子增长,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容易导致扯开衣服让别人看自己伤疤、却意外将内脏牵扯出来的糟糕下场。 于是,他再度更改行程,乘坐私人飞机来到中国,下飞机前,收到一则匿名消息,落款是“孟棠”。 不用他说,虞笙也知道是孟棠把他叫来的,一时半会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就提了句无关紧要的话,“我的腿麻了。” 她用征求同意般的口吻问道,“你愿意陪我再待一会吗?” 菲恩说当然,走到她身侧的秋千上坐下。 “菲恩,我那位在外面旅游的朋友不在了,早就不在了,她回不来了。” 脸上降下一片片晶莹,杭州的第一场雪来了。 没想到初雪这天,他们第一个正儿八经的话题不是“下雪了,我想我们可以正式重新在一起了”,而是谈论起一个逝去多年的人。 “她是自杀的。” 安静几秒,“虞笙。” “嗯?” “Ich kann dir einen Kuss geben.(我可以给你一个吻)” 虞笙挤出一个硬邦邦的笑容,“你不用安慰我的,受到伤害、死去的人不是我。” 菲恩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反问道:“可你因此失去了一个挚友,不是吗?” “挚友”这说法让虞笙产生了长达两分钟的恍惚,两分钟后,她空白的大脑里源源不断地出现遗忘很久的记忆碎片,像被人硬生生塞进去的,脑袋疼得快要裂开。 “是的,我永远失去她了。” “孟棠说她是因为那个霸凌她的人对她说了什么,让她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并且透过这些糟糕的回忆,看见了一个糟糕至极的自己,对自己的厌恶和恐惧攀升到将她彻底吞没。” “但我是知道的,抑郁就像一块海绵,它能吸纳进所有负面情绪化作的水,不断膨胀,最后再把心脏给挤爆——” 那种缺氧的感觉又回来,虞笙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凛冽的气流被她灌进嘴里,顺着喉管一路涌进她的心肺,五脏六腑传来的钝痛感,快要让她难以承受。 熬了半分钟,她才开口,“那么她的死局里,我究竟参与了哪一环?我对她表示过的所有不耐烦,是不是也被她吸收进去了,成为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之一?” 这几年,因为工作的关系,见到了太多的悲欢离合,阴谋阳谋,她变得更加敏感,更加能体会自己和旁人的情绪,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当时的心态,其实和孟棠戳穿的那样,除去她是真的想要治好她的病外,还有一半是因为惧怕,不是惧怕自己的坏脾气给她二次伤害,而是惧怕自己会被她有意无意散发出的负面情绪吞噬,于是她自私地选择了逃跑。 虞笙沉沉吐出一口白雾,没头没尾地来了四个字:“我不明白。” 她一直有预感苏又澄或许会在某一天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她不论如何都无法想象,她会用溺毙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 “苏又澄她很怕水的。”虞笙说,“我离开前,她还不会游泳。” “十九岁那年的夏天,我和孟棠从憋气开始教她,她根本坚持不了几秒,就会从水里钻出来,红着眼睛说窒息的感觉太难受了,她以后再也不要学了,想玩水的时候在身上套个游泳圈就好了,我反问她,要是以后在水里遇到了什么意外,她怎么办……她笑着跟我说'这不是还有你们吗?你们会来救我的'。” “后来没多久,我和孟棠从她私藏的笔记本里知道了她为什么会这么怕水,怕窒息的感受,其实是因为她被人推下湖里,那一次,她差点溺死了。” 多讽刺。 她勉强自己学会游泳后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救了仇人的妹妹。 第二件事,杀了她自己。 虞笙没有资格指责她太过软弱,没有任何一个人能。 她只是太善良了,善良到到最后也还是选择了不伤害别人。 “菲恩,早知道这样……” “早知道这样,我就在走之前就多给她几颗糖了。” 如果能重来一次,她想她还是会选择出国留学,但她要在离开前多给她留下一些快乐的记忆,让她在最冷最痛苦的时候,回忆起这些,还能感受到温暖,哪怕只有一丝。 雪下大了。 身侧的秋千空了,而她身前的光也被人挡住了,是菲恩绕到她面前。 他以半蹲的姿势将她揽进怀里。 两个人都穿得厚实,彼此肌肤的热度分毫传递不过去,可没来由的,虞笙掌心却感受到了他后背上伤疤的轮廓。 “菲恩,你背上的伤现在还会疼吗?” 那句之前没问出口的话,终于问了出来。
第52章 菲恩从来没有哭过, 包括他出生的那一刻,也因此,他从小被一部分族人当成了另类。 他人的有色眼镜造就了他对哭这种行为越发反感, 另外他接受的教育也不允许他哭。 他的第一位家庭教师柏妮丝告诉他哭和撒娇都是没有用的, 用这两种方式得到的东西自然也不会属于你,它们只是别人一时的怜悯的心软幻化而成的暂时存放在你这里的馈赠,总有一天会连本带利地收回,想要什么,就自己主动去争取, 光明正大最好,偶尔使些阴险狡诈的小手段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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