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意识到这样的教育理念存在着不妥之处时,他已经纠正不过来,而这导致了每当他看到别人真情实感、或装模作样的哀嚎, 他都会心生厌恶和不屑。 虞笙是特例。 她淌到他颈侧的温热液体, 在这一刻融化掉了他心脏外壁的寒冰, 他的心脏开始一抽一抽地疼。 她问他后背的伤口还疼吗。 已经痊愈且过去了足足九年的伤口是不会疼的, 当初真正让他疼的也不是被铁片割开后血淋淋的肌肤, 而是砸开他记忆匣子的种种恶意, 对密闭的黑暗环境、由此产生的窒息感, 带出了数不尽的恐惧。 他想他大概还是疼的。 但他撒谎了, 他告诉她已经没有了感觉。 虞笙没有给出任何回应,抚摸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隔了会她问:“莱夫走了吗?” 菲恩顿了两秒点头。 “我晚上能去你那吗?” “当然可以。” 虞笙垂下手臂,用力攥住他衣袖,“那你收留我一个晚上吧。” 菲恩又一次点头, 给莱夫发去一条消息,让他赶紧打包从别墅离开。 莱夫调侃了句, 然后不情不愿地回了个“OK”。 菲恩是被宋明尧从机场接到这来的,这会宋明尧还在路边等着,昏昏欲睡之际,看到后视镜里并排出现一对男女,他眼疾手快地下了车,替他们打开车门,回到驾驶室,问了目的地后把隔板升了上去。 一到菲恩别墅,虞笙就察觉到自己不对劲了,身上是烫的,心仿佛被拖入情绪的沼泽,也在不停地发抖。 洗完澡后,她拽起菲恩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放,“菲恩,你的手贴在脸上很舒服。” 菲恩掌心滚烫,“你生病了。” 她自嘲一笑,“我一直都病得不轻。” 菲恩找到温度计,测了下,快到三十九度。 他驾轻就熟地找到感冒药,递到她唇边。 虞笙就着水吞下,药效很快起来,她脑袋昏昏沉沉的,几乎倒头就睡,没一会陷入走马灯般的梦境中,她梦到了三年前九月八号发生的事。 从陈曦的情人那逃离出来后,她一路疯跑,跑到了波茨坦广场,接到孟棠的电话,她问她在哪。 她照实回答。 画面中断。 等她反应过来时,孟棠出现在了自己眼前,她告诉她苏又澄死了,死在了去年的九月中旬。 然后她们开始相互责怪、相互埋怨,以一种最狠厉的模样。 最后一幕的梦境无比真实。 她坐在铁桥的围栏上,双腿悬空,坐了很久,久到给了她大脑足够的时间暂时去磨平苏又澄的死亡,然后她松开手,一跃而下,强烈的失重感在一瞬间席卷而来,耳鸣得厉害,只能听见咕噜噜的水声。 她屏住了呼吸,双臂双腿却在本能驱使下,不断使出和游泳初学者一样扑腾挣扎的动作,效果甚微,不一会,她全身的力气就散尽,窒息感一下子涌了上来。 即便是在梦里,她也清楚自己在跳下去的那瞬间,其实没想过要寻死,她只是想体会一下苏又澄在生命终结前一刻体会到的痛苦和绝望。 偏偏绝望这种东西就像戒不掉的瘾,对老烟枪来说,它是明知会掏空自己身体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吸入肺腹的尼古丁。 对苏又澄来说,它是一个记录过去的放映机,一帧帧地倒带,心里的自我厌弃感就会一点点地加重。 对她来说,它是一种病,由后悔、愧疚、心疼构成的传染病,发作得极慢,可一旦接触到,病毒就会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皮肤,留下猩红、逐渐溃烂的印记,再一点点地将她的脑髓汲取殆尽,她就此成为一具毫无理智可言的躯壳。 躯壳是不需要考虑活着的,于是她彻底不动了,将身体蜷缩起来,呈现出像在母亲子宫里的姿态。 以一种最为孱弱、瘦小的模样,缓慢下沉。 她陡然从梦中惊醒,对上菲恩熟睡的侧颜,片刻重新阖上了眼。 - 菲恩是被消息叫醒的,还是昨晚那串号码发来的,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简单洗漱后换了套休闲装。 孟棠早半个小时前就来了,冷风把她的脸吹得通红,菲恩让她进去坐会,她拒绝了,“帮我把这个给她。” 菲恩接过,透过敞开的袋口往里看了眼,是一些换洗衣物和洗漱工具。 孟棠:“这几天她应该不会想看到我的,辛苦周先生照顾她几天了。” 菲恩微微点头,迟疑两秒,向她说明情况:“她发烧了,现在还在睡觉。” “她总是这样,一到这种时候,身体脆的跟豆腐一样。” “I feel the same way.”菲恩笑说。 气氛莫名缓和了些,孟棠的背绷得也没有那么紧了,“周先生,你有没有见过她工作时的样子?” 菲恩点头。 “那是什么样子的?” “真实又不真实。” 孟棠愣了好几秒,轻笑一声附和道:“在做这份工作前,她比现在真实多了,至少喜怒哀乐都是真实的,说实话,我早就不想她继续做下去了。” 菲恩问why。 “我怕她再这样下去,找不回自己了。” 孟棠闭了闭酸涩的眼睛说:“她和我最大的区别是,我的心是冷的,遇到溺水的人,那个人恰好又是我不在乎的,我或许会装聋作哑,心情好点,就丢给他一个救生圈让他自救,或者报警求助别人……她不一样,她会亲自跳下去救他。” “她的共情能力很强,或者该说,她从我们的另一个朋友那里继承、模仿来的共情能力很强。” “自从三年前回国那天,她就杀死了骨子里高高在上到偶尔冷漠无情的自己,她变得比谁都热情,但这种有些时候是致命的。” “学苏又澄那样,太把别人当回事,就会忽略掉自己,慢慢会忘了自己热爱的东西,只能成为别人世界里的配角,参演得时间再长久些,甚至会忘记某个瞬间的自己,究竟是在演戏,还是在真情实感地抒发着什么。” “孟小姐已经分不清了?” 孟棠笑了笑,“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我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在演戏。” “可是你现在没有。” 她顿了下,故作不解。 菲恩看着她说:“你对她的担心,不是装出来的。” 孟棠坦诚道:“确实,她对我来说是不同的。” “她是她,苏又澄也只是苏又澄,我不想她因为心里的那点愧疚和悔恨,继续逼迫自己成为第二个苏又澄,代替对方活着。” 孟棠没能说出口的那句话是,我不想连着失去两个朋友。 “她们两个都不是完美的人,就和我一样,但是我也知道,我再也遇不到像她们这样的朋友了。” 菲恩插了句:“虞笙对我介绍过,你们是挚友。” 孟棠眼尾的弧度柔和了些,“是的,我们是挚友。” 离开前,她最后说:“周先生,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找不回自己了,请你拉她一把,务必把她拉回到现实里。” - 发烧后遗症和痛哭一场导致虞笙一觉醒来后嗓子疼得要命。 面对菲恩的“Are you better”,她只能指了指喉咙,示意自己又发不出半点声音了。 菲恩看向她哭到红肿的眼睛,“哭哑了?” 虞笙点头,用口型回他“Yes”。 “你想喝水吗?” 她喉咙早就干涩得要命,急待甘霖滋润,等她喝下第一口,发现吞咽的动作更加折磨人,于是避洪水猛兽一般,连忙不迭把杯子推回到菲恩手边。 菲恩接过,放回床头柜上,看了眼时间说:“你睡了一天一夜。” 虞笙张大了嘴表示诧异。 菲恩问:“也就是说,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 他又问她是否愿意尝几口流食垫垫肚子。 虞笙回忆起刚才的痛感,满脸不情愿地点了下头,比出一个三的手势,意思是就吃三口。 半小时后,菲恩接过助手送来的加急外卖,将其中一碗白米粥另外倒入一个白玉做成的碟子里,舀下半勺,送入虞笙口中。 虞笙吞咽得极其艰难,每喝一口,都得缓冲足足十秒,才有勇气开启第二次尝试。 菲恩是个守信用的用,三口终结,起身准备将碗碟放回客厅,虞笙在这时抬起手臂,勾住他的尾指,一寸寸地收紧。 他一顿,有所感应地回握住她的手。 虞笙腾出另一只手拿去床头柜的手机,敲下“keep me company”(陪我一会),然后把屏幕亮给他看。 菲恩放下碟子,轻声问问:“你想要我抱着你吗?” 事实上,他的行动快了一步,坐在床头,抻长手臂揽住她的腰,将她揽进自己怀里。 “Do you like it?” “Yes.” 她在手机屏幕里补充了句:【You are a peach.(你真好)】 “好到足够让你忘记一部分痛苦吗?” 虞笙眼睛里闪烁着莹光,几秒后,她的眼前出现一个装有热水的玻璃杯,杯壁氤氲着水汽,被人画出一个笑脸。 眼泪忽然就绷不住了。 她有天生的外貌优势,素来会装柔软,只是平时不屑装,因为在她潜意识里。她总觉得依靠别人是一件愚钝、得不到长久性回馈的行为,唯独生病的时候是例外。 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生病时总是格外敏感又脆弱,探头探脑地想要找到一个依赖,她在国外那几年更是,只是碍于当时身边只有一起寻欢作乐的人,连半个可以嘘寒问暖的虚假影子都没有,只能孤独地咽下所有的苦。 现在有菲恩在,她想她可以暂时庸俗地依靠他。 她再次用口型说“Yes”,安安静静地靠了会,她忽然问:【你能帮我找来三年前九月八号的《每日镜报》吗?】 “可以做到,但需要花点时间。” 这不是大问题,毕竟她现在最充沛的就是时间。 然而菲恩的效率比她想象中的快很多,不到半小时,虞笙手机里进来一张电子报,她在一个小角落找到一篇报道,大意是说一名华裔少女跳桥自杀未遂。 看得她哭笑不得。 菲恩觑着她的表情,轻轻喊了声:“虞笙。” “嗯。”她终于能发出一点声音了。 “你和你的朋友好好聊过了吗?” 虞笙张了张嘴,忍受着肿胀的声带摩擦时传来的钝痛感,低低哑哑地挤出一句:“昨天晚上,我们把该说的都说开了。” 菲恩问:“什么算是该说的?” 他没有对她的话表示质疑,只是单纯对此感到困惑。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92 首页 上一页 79 80 81 82 83 8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