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月色下,船蒿一撑,水光剪开又合拢。 船篷的布帘掀开一角,无人呵斥催促,施费恩却颇有种忍辱负重的心情。 他乖顺地躬身步入篷舱,听见身后那一角帘门哗的一声利落地关上。 几乎同一瞬间,他迅速地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或许从此不同了。 “是你。” 施费恩看着眼前那位丰神朗朗的青年,尽量保持风云不动的神色,心内实则大受震动。 他舔了舔嘴唇,干涩地说,“原来你是中统的人。” 他和陆应同并不是第一次见了。 过去,陆应同与他的实践课老师柳时繁颇有些交情。 课余柳先生逮住他帮忙扎总也扎不完的风筝时,这位陆大才子时常唤柳先生同去吃饭喝茶,每每也捎上他。 后来柳先生的室友谢云轻学姐搬去点苍山做研究,陆大才子就很少出现在昆明城了。 “你怎么不猜猜,我也许是别的什么人?” 陆应同眉梢一动,在暖黄的烛火中,目色沉静地注视着对方。 对于“中统”这样直接的字眼,从他眼中却看不出任何肯定或者否定的痕迹。 施费恩心里将适才发生的一切前前后后重新计较了一番。 半晌,他冷静地解释说:“地下党在学校中行事,不是这样蛮横且故作神秘的作风,与三青团正相反。排除这两个,剩下的军统么,看今夜这样阵仗,想必你早已将我的背景弄清楚了……” 一束寒光从他湖水般清润的眼眸间划过,“民国二十八年,我是军统仰光行动人员训练班的一期生,我虽不过是一枚弃子,但他们若想召我回去,还不必用这种方式,更不用劳动学长大驾。” 显然,陆应同对施费恩的应对很满意。 他的目色闪烁了一下,接着,倒了一杯水推到对方面前,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我们就谈一谈你为什么会成为军统弃子的事吧。” 他从兜里摸出一个银制的烟盒,轻轻摆在白瓷水杯的旁边。 银制烟盒的主人叫做孟常随,是中统党网行动队的一员。 而他所钟情的女人方姮,是施费恩的养母。 六年前的十二月十三日,日本人从中华门开进南京城的那一天,方姮被流弹击中死在下关码头。 也是在那一天,施费恩从鬼蜮血海里拼着最后一口气划到上游,最后攀上江南铁路那一列因难民爆满而只能艰难爬行的列车。 六年的时间不短了,可两千个日夜里,施费恩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起在那趟列车上,每经过一个隧道,便会听见凄厉哀绝的尖叫:“有人掉下去了,有人掉下去了!” 那段时间,甚至在没有星光的黑夜里,头顶还有日本飞机不息地轰炸和扫射。 沿长江而上,他捱过无数个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夜晚,此生永远无法抬头直视星光和月亮。 因为在星月灿烂的夜里,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猛烈的轰炸、痛苦的悲声、倒下的身躯和血腥密布的呼吸。 逃到长沙已经是转年的二月,春寒料峭,施费恩在汽车站汹涌的人潮中见到孟常随。 “小兔崽子,你他*的……你他*的,活下来了!” 孟常随的表情说不清是哭还是笑,张开双臂想要拥抱施费恩,却被对方躲开了。 “她死不瞑目。”施费恩冷冷地告诉他,“而你还在忙着追杀地下党,杀我们中国人。” 自那以后,他没有再见过孟常随,也没有听说关于那个人的任何消息。 应该说,如果没有方姮这一纽带,那么施费恩和孟常随,本就是毫不相关的两个人。 然而,由于军统和中统内斗严重,哪怕施费恩特意远赴仰光,化名混血侨胞从而加入行动训练班…… 哪怕同期只有三个人能完成最艰苦险恶的雨林演练,而施费恩正是其中一个,最后,他还是被不留情面地放弃了。 就因为他养母的男人,叫孟常随,是中统的人。 平心而论,施费恩并不会因为这一点遗憾而将怒火牵连到孟常随身上。 锄奸只是报国的一种,这一条路走不通,总还能找到另一条。 只不过,此刻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另一个事实:这个银制烟盒是方姮给孟常随的。 也即是说,这个早已用旧的烟盒,当是孟常随贴身不离的东西。 “他死了?”施费恩犹豫了一下才开口。 他并不想知道对方死于一场和自己人的斗争中。 陆应同冲他微一点头,在冷气逐渐侵蚀他的整个精神时,似乎看出了他更深一层的疑惑,于是又摇一摇头。 “日本人这几年一直在大量印制假|钞投放内地,试图搅乱整个大陆的金融市场,他们还用不值钱的假|钞套购大宗商品,甚至是军火。如今通货膨胀的情形,我想,你作为学生应当更有体会吧。” 陆应同的语气变得冰冷,“两年前,日本特高课在香港商务印书馆里找到一批国府的印钞机和法币半成品,孟常随正是为了将那些关系重大的法币编码底册抢救回来才牺牲的。” “那么,他是在两年前就死了。”施费恩的眼神凌厉起来,与此同时,抓着风筝骨架的手一紧。 细细的木茬猛然扎进他的手心,沿着掌纹,渗出密密的血丝。 他无视对面递过来的手帕,冷声继续道,“两年,我在这世上唯一还称得上是家人的人死后两年你们才找上门,今天,你们根本不是来致哀的。” 陆应同沉默着将手帕放在费恩面前,没有给出回应,只是平静地看向对方。 对峙良久,他说:“去年,你放弃赴美深造的名额,在缅甸待了一整个雨季,从那一场席卷军中的可怕疟疾中挣了一条命出来。国府既有如此优秀的人才,现如今又有一个极为关键重要的任务,你说,我应不应该来找你?” “大丈夫马革裹尸,可是,明明是你们不让我们上战场!” 陆应同的话显然一下子狠狠地刺痛了施费恩的心,他在下一秒悲愤而起,“我们抱着守土抗战人皆有责的志气奔赴前线,难道只是因为天真,是因为不知道怎样的生活会更轻松吗?可我们最后换来的是什么?” 说到最后,他攥紧拳头,颤抖着,近乎是嘶哑地低吼出声,“换来的却是无望的等待和在寒冷中寂寞地死去!” 缅甸,雨季,学生兵…… 很长时间里,施费恩都刻意地将这段可怕的记忆埋藏起来。 然而一旦揭开那层旧伤疤,往日历历,仍然如在目前。 密不见光的树海之中,暴雨连日不歇。 学生兵在积水的基地里日复一日地隐蔽和等待,浑身皮肤都泡得发白。 饥饿甚至并非最恐怖的感受。 用来给雨水消毒的片剂开始捉襟见肘的时候,潮湿和恶寒仿佛是从骨髓深处争先恐后地向外滋长。 第一个倒下的人出现了,跟着就是第二个、第三个…… 接连不断。 配发的阿的平药片起初还有用,从一人一片,变成两人一片,到后来也都吃完了。 可死亡的阴影还是挥之不去。 这群学生兵与出征前那群意气风发的青年已然判若云泥,每天只是梦游似的试图找寻出一条没有腐臭、呻|吟和毒虫的通路。 事实却是,不得不任由黑夜狞笑着一寸一寸织上他们眼前的世界。 施费恩不知道那些天真的、可爱的伙伴们,他们在最后的幻觉里,有没有听见冲锋的号角。 “你知道雨季有多长吗?你知道在雨林里的雨季有多长吗!” 他的声音开始发颤,眼眶也烧得通红,愤然一拳砸在桌子上,在白瓷杯叮里当啷的不满声中怒道,“加入训练班也好,投军也好,埋首后方教育也好,我想报国,不是为了泄私愤!” 从九一八到今天,物资军工拱手送人,中原战线一退千里,陪都重庆日日遭受轰炸,毫无泱泱华夏国府的尊严。 他闭了闭眼,不再回想,只是心碎地反问:“国家和民族,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你们还在跟我谈私仇?” “国仇本就是家恨,放在每一个人身上,都是私仇。” 陆应同的声音一如往常冷静。 若非靠在桌沿的那只手握了一下又松开,谁会知道他又何尝不是切身体味过至亲袍泽埋骨沙场的苦痛呢。 施费恩注意到对方眼里闪过某种克制的哀伤,然而立刻就被不着痕迹地敛去了。 半晌,他将白瓷杯里的水泼向一侧:“多谢款待,可你一定早就知道,我不会喝中统的水,更不会为中统做事。” ---- 篇章比较短,原本是作为番外,但考虑到时间线和情节的连贯性就放在第三节 啦。
这一对挺奇妙的,生一双蓝眼睛的中国人v长着中国心的“日本人”。
ps Fehn.Schneider 费恩·施耐德,他自己比较喜欢施费恩这个名字。
照例是陆应同开局。
第27章 九日刺青[2] ==== 施费恩幼时被遗弃在北平东交民巷德国领馆旁的小巷里,是方姮好心收养了他。 应该说,他是有外文名字的,就藏在他的襁褓里。 Fehn.Schneider 费恩·施耐德,这听起来很像一个德国人的名字,但究竟他父母是不是德国人,谁也无从得知。 不过,他更喜欢方家祖父母唤自己“费恩,费恩呐,施费恩你小子又跑哪里去啦”。 冬有炭火,春有新衣,就这样,施费恩无忧无虑地长到了十岁。 突然有一天,在报馆工作的方家祖父母因为秘密资助大、中学校的进步宣传工作而惹怒了言文组,被中统——那时尚称作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的行动队暗杀,横死街头。 而方姮,也下落不明。 与方家交好的黎彰明伯伯找到施费恩,将他送到慈幼堂。 施费恩知道这位好心的黎伯伯是程公馆的管家。 大户人家里生存,恐怕自顾尚且不暇,更勿提花费精力和时间再去照顾一个十岁小儿。 能为无依无靠的自己寻到一个去处,他已经是万分的感激了。 十六岁时,施费恩在慈幼堂一边教更小的孩子念书,一边在报馆兼职印刷机操作员,以补贴因为孤儿越来越多而渐渐入不敷出的财政状况。 未曾想,一朝卢沟桥事变爆发,他们又被战争的洪流推向了南下流亡路。 将弟弟妹妹们安顿在南京的慈善学校之后,施费恩继续出去寻找足够赖以为生的工作。 可是对于一个中学肄业生来说,在人才济济的首都南京,这种尝试无疑是妄想。 淞沪会战前的一天,就在有名的丽安舞厅门口,顶着一头时髦卷发的方姮挽着一个深目高鼻的洋人走出来,笑盈盈地停在施费恩面前,如葱般的长指朝他烟摊盒上的哈德门香烟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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