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延被这一句激得浑身发颤,“啪”的一声, 将茶盏掼在桌案上,沉声道:“张郎君今晨乘船赴京, 特意叮嘱, 不让二娘子相送。” 寒风卷地, 云霁唰地一下变了脸色,胡乱地吐了几个字出来,不成句。 “好啊……哄我骗我……你们……张殊南……” 小宜上前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云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猛地推开小宜, 快步走向流星。 她冷着脸翻身上马, 勒绳疾驰而去。 小宜跟在后面追了两步, 急得快要落泪。 云霁不停地挥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必须要见张殊南一面。 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她晓得,是唐延追上来了。 唐延纵马驰近,并不是为了拦她,扬声道:“云霁,别去码头!快去钟楼水坝,兴许还能见上一面!” 话音落下,他将速度放了下来,看马蹄声渐远。 她进城后勒绳转了方向,拼了命地往钟楼水坝赶。 一定要见到他,一定要见到张殊南。 急促的马蹄声使喧闹的街道安静下来,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来,透过尘土,颇为震惊地看着马背上的小娘子,奔驰甚急。 她眉头紧锁,看着年岁尚小,却满面怒容,眼里好似往外蹦着火星子,让人望而生畏。 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竟如此大逆不道,不带帷帽就罢了,还背着一把长弓,招摇过市,当真是家门不幸。 沿街商铺中有常去云府送东西的伙计,一眼就认出,那小娘子是云府的二娘子。 商家们三三两两地站在路边闲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胭脂铺子陈娘子讥讽道:“我是真没想到,云府这样的,竟然出了个铁娘子。这往后嫁到谁家,可真是够喝上一壶的。” 肉铺掌柜笑道:“你就是瞧着眼馋。云家若是招女婿,这临安城里的青年才俊怕是能将云府的大门踩烂咯。” 米店的掌故看着坐在店门口玩米的傻儿子,不阴不阳道:“这话不错,要是我儿子能做云府女婿,她就是个母夜叉,我也拿她像观音似的供着。” 众人又是一阵嬉笑,又担心被人听去,断了供应云府的财路。闲聊了几句,各自寻了个由头,回店里去了。 * 云霁一路奔出十二三里,在钟楼水坝前被守卫拦住。这是大运河入口,水利重地,只能下马步行上坝。 她猛地一勒缰绳,流星前掌腾空,发出一声嘶吼。 云霁旋即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地顺着石阶往上爬。 呼呼风响,河面宽阔,银波泛泛。 盖因是冬至的第二天,只有三四艘行船,散落在河面上。 云霁很快就找到了张殊南,他站在船尾的甲板上,身上仍旧穿着那一件洗得发白的圆袍。 张殊南也注意到水坝上立着的小娘子。 寒风将她红色的旋裙高高地吹起,是天地间唯一的一点亮色。 四目相对之际,云霁从身后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羽箭,挽弓搭箭。 她神情凝重,除了静,还是静,再无半点情绪。 弓弦拉至耳后,银锋对准甲板上的身影,蓄势待发。 “飕”的一声,一支羽箭离弦,携雷霆之势之冲张殊南而去,呜呜声响,划破河面。 她头也不回,毫无留恋的转身离去。 张殊南冷静地站着。 “锵。” 羽箭离他的脸只差分毫,尽管银锋没有碰到,但箭尾的羽毛还是擦到了脸颊,留下一道血痕后死死钉在他身后的船板上。 赵靖怕张郎君受寒,捧着一件斗篷出来,见到甲板上的羽箭,当即便叫了起来:“这是哪里来的箭,郎君有没有受伤?!” “无妨。” 张殊南转过身去拔箭,脸颊上的血痕还在往外渗着血。 “故人赠箭,岂敢不收?” 他握着箭杆,回了船舱,亦没有再看临安城一眼。 * 云霁回府后,执拗地跪了三天祠堂,任谁来劝都没用。 从祠堂出来后就变了一个人,她不再吃糖果子了,房间里的小玩意也被她锁进了箱子里。 每日的作息极为规律,除了读书练字,便是习武练箭。 景泰四年秋季,张殊南殿试中状元,不负众望地成为开国以来最年轻且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官家大喜,破格封其为宝章阁侍制兼右谏议大夫,特赐银鱼袋。 景泰皇帝甚至在殿上直呼:“张卿实乃惊世奇才!” 云怀为收到了张殊南的来信,他在信中感念云大人的知遇之恩,叮嘱云安要精于学问,切莫荒废时光,最后问林娘子与二妹妹安。 二妹妹安? 云霁端正地坐在位置上,神情没什么变化。 这封信后来不翼而飞,可以说,张殊南每次寄来的信,最后都会凭空消失。 * 时光飞逝,云霁十二岁时,已是临安城里小有名气的神射手了。 当然了,这个名气,不是什么好名气。 这一日,云霁坐在灯下挑水泡时,林娘子坐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忽然说道:“那件事,是母亲做的不对,没有考虑到你的情绪,你能不能原谅母亲。” 云霁将小银针在蜡烛上烤了一会,转过头同她四目相视,说道:“母亲,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她静了一会,嗓子里滚出一个许久不曾提起的名字。 “张殊南……他走的那天,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永远无法阻挡离别,也永远别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只有我站的够高,才能望得更远,才有资格去触碰属于我的天地。” * 云霁十三岁时,崔清桐成了云家的媳妇。 这一场拉锯持续了整整三年,最后在崔清桐的软磨硬泡与云怀为的主动示好下,崔永才答应了这一门婚事。 这一场婚礼办的极为盛大,崔家与云家摆了上百桌酒席,喜钱散的像落雨。 洞房花烛夜,众人拽着云安不放,云霁担心嫂嫂肚子饿,悄悄地端了一碗元宵钻进了喜房。 崔清桐从她陪嫁的木箱子里取出一个画轴递给云霁,笑道:“打开看看。” 画刚开了一半,云霁已然认出这幅画了,她抬眼看向崔清桐,轻声问道:“嫂嫂,你这是什么意思?” 崔清桐将遮脸的扇子挪开,神情温柔似水。 “我知道竹之闲人是他,也知道画中人是你。”她拍了拍云霁的手,接着说道,“这画本来就是你的,我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云霁只觉得眼眶烫的厉害,刚出屋子,就有一滴泪落在了地上。 * 娘子贤惠,儿女可爱,云安终究没能将心思放在做学问上,直到二十三岁,才中进士。 张殊南年仅二十五岁已是正三品端明殿学士,佩紫金鱼袋。 此时云霁已有十七岁了,百步穿杨,箭无虚发,以箭术名动江南。 云安明年要入京殿选,本想着居家迁去京城,云怀为摆摆手道:“这片土地养育了云家,我离不开他。况且——” 他看了一眼崔清桐,笑道:“同你爹爹斗嘴,其乐无穷,我可舍不得他。” 云父林母晓得云霁是留不住了,索性让云安带她一起去京城。 临行前,唐延交给云霁一个象骨扳指,笑道:“这个扳指跟随我多年,如今就赠予你了。” “多谢师傅。” 云霁将扳指套在拇指上,唐延已提前改过尺寸,大小正合适。 唐延仰头看天,感叹道:“我已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你,今日还有最后一个道理要告诉你。” “我曾是军中最优秀的射手,箭无虚发,从未失手。唯有一次,虽不是失手,却令我抱憾终生,无颜面对军中将士。” “彼时契丹部队中也有一个射手,我与他是棋逢对手,不分高下。在沙岭战役中,我的箭锋对着他,他的箭锋对着我,那一箭如果射出去,我有八成的把握能杀了他,但是我——” 唐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但是我没有射出去,我怕了,我怕他那一箭会射中我。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什么射手,而是契丹的大王子。他那一箭没有射在我身上,却射中了将军。沙岭之战,我们死了主将,丢了六座城池,一败涂地。” 云霁默默地将手中的一盏茶饮尽,指腹摩擦着象骨扳指,肃然道:“我会抓住一切转瞬即逝的细节,将每一箭都当作此生绝无仅有的机会。” 她站起身,恭敬一礼:“我必叫契丹人将关外十二州如数奉还,再不敢犯。”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好久不见。”◎ 景泰十年的暮春时节, 一艘自江南出发的客船靠在了汴京的盛丰码头。 自客船上下来一对年轻的夫妇,身后跟着一个身量高挑,林下风致的小娘子, 左右手各牵着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奶娃娃。 码头边上候着三辆宽敞气派的车驾, 车里跳出来一位衣着讲究的小哥,高兴地迎上去, 边跑边叫:“大郎君!二娘子!” 云霁定睛一瞧,原来是张殊南身边的赵靖小哥。 赵靖自从跟着张殊南来了汴京, 也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云家人了, 此刻两眼泪汪汪地,握着云安的手急切地问:“老爷夫人身体可好?这一路累不累?小主子们有没有晕船?” 站在一旁的崔清桐笑道:“都好, 一切都好。” 赵靖朝着崔清桐与云霁一礼, 腼腆一笑:“崔娘子好, 二娘子好。” 云霁轻轻推一推小儿的背, 笑道:“行啦,黏着我一路了, 快去找赵靖哥哥抱。” 这俩小的也不认生,乖乖地扑在赵靖的腿边。 赵靖弯腰一捞, 让云冰洁坐在肩膀上, 把云长青夹在腋窝里, 轻松得很。 一行人往车辇那走,云安忽然道:“张兄今日在府中吗?” 赵靖摇摇头道:“大人今日旬休,原本是打算来码头的, 谁想今晨被官家急召进宫, 他说一定回来用晚膳。” 云安笑道:“那等哪日他空闲了, 我再登门拜访吧。” 赵靖愣了愣, 将两个小儿放在车上, 回道:“大郎君这是哪里的话,我就是来接您回府的呀。” 云安回头飞快地看了一眼云霁,轻声道:“我携家带眷,住在府上易招人口舌——” “大人吩咐,一定要将您带回府中。”赵靖打断云安的话,“我理不清其中道理,等大人回来了,您再亲自同他说吧!” 云安只好作罢,朝着身后的云霁与崔清桐招招手,“上车吧。” 车至张府,只见府门大开,丫鬟小厮迎成两列。一行人刚下车,便被丫鬟婆子簇拥着往里走,好不热闹。 一进张府大门,便见亭台楼阁,环溪绕府。廊桥相连,假山园林,移步换景。 饶是云霁,也不免感叹一句:“好大的府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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