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得车顶猎猎作响, 离京城已经很近了,但天色也暗沉下来, 如果赶不及在城门关闭之前抵达,今夜可能就要露宿城外。 车厢里响起淡淡的、沙哑的咳嗽声,声音压得很低,却断断续续地,磨着人的耳朵。 姜真转过头来,打量着坐在车厢里,脸色苍白得看不见一点血色的男人。 男人眼睛上蒙着绷带,大半张脸都被遮住,看不大清模样,长发垂落,肩膀峭立,一副病弱的模样。 姜真只好又打开车帘望了一眼,估摸着行车的距离是否能在天黑之前赶到:“若是赶不上进城,我会让他转路去燕郊,那里有大夫。” 男人轻飘飘地说道:“转路去燕郊,怕是要耽误你的事。” “你的眼睛……” 姜真看到他脸上还带着一层病容,声音放温柔了些:“不能耽误到明日,需要及时医治。” “无事。” 男人微微一笑,像是真的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只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就与四周格格不入:“你似乎很着急入城。” 姜真的目光落在他逐渐渗出血迹的绷带上,停留了片刻,短促地“嗯”了一声。 封家大变,她着急回京确认现在的局面,但救都救了,也不能放着这个人不管。 乱世易生妖魔。 入京的路上大多荒凉残破,民不聊生,田间的无人居住的残垣都被魑魅魍魉占领,借此兴风作浪坑害过路的旅人。 姜真在修炼一事上没有天分,只能避开这些地方,以求平静无波地回京。 眼前这看上去病得快要死的男人,是她在路上遇见的。 遇见时,男人面色苍白,长发贴着脸,脸上都是血痕,双眼紧闭,脸上的血正是从眼角流出,伤得很重,看上去随时都要支撑不住倒下来。 一个人在这路上行走又身受重伤,大概率是遇上了妖魔。 他咳得剧烈,看上去久病缠绵,在这荒郊野岭里,身子羸弱得仿佛随时都会化成风。 男人和她去的是一个方向。 姜真思忖片刻,还是捎了他一路,答应带他入京。 她清楚如果放任不管,任何一个普通凡人伤成这样,都会因为失血过多死在路上,才搭了一把手,但这并不代表她信任眼前这个人。 姜真找侍卫要来的手铐明晃晃地挂在男人手腕上,和车厢紧紧拷在一起,男人似乎一点不介意她的做法,神态自若地端坐着,苍白羸弱的脸上有几分冷清。 除了实在压抑不住的咳嗽声,姜真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偶尔都会忘记他的存在。 侍卫在马车外抽了一鞭子,语气焦急:“可能赶不上城门关闭了,要不……” 侍卫想说,要不和守城的卫兵亮明身份,直接入城。 姜真却马上回绝:“不。” 她是被母亲刻意找理由支出去的,这个时候估计没人希望她回来,她不愿暴露身份大动干戈,引起他人注意。 男子温和开口:“还是等一夜吧。” “可是你的眼睛。”姜真盯着他脸,觉得有些不好,他这眼睛流血流成这样,早些找大夫,说不定还有救。 “没关系。”男子露出一点笑意:“我本来就看不见。” 他这么说,姜真才稍微放下心来。 姜真虽然没有问他来历,但看他谈吐,不像流民,真是不知道他一个目盲的人,又病成这样,家人怎么会放心他孤身赶路。 因为妖魔邪肆,南燕所有的都城都有固定的门禁和宵禁,天一旦黑下来,家家户户都是不出门的。 如果错过了门禁的时间,就只能自认倒霉,在外等到第二日重新开城门。 好在赶路的人不只他们,都城门外常有驿站供人歇脚。 侍卫将马车停在一边,姜真将男人的手铐解开,跳下马车,才想起来似的,回头问道:“公子怎么称呼?” 男人抓着一旁的扶手,缓慢地走下来,声音很轻细,一字一句咬字清晰,显得从容:“唤我伏虺吧。” 这不像正经名字,更像个随口取的小名,也许是因为身子不好,要用这样凶煞的名字来压。 姜真没有追问,只是萍水相逢的过客,不必探听得那么清楚。 驿站里挂着灯,里头灯火通明的,倒是比宵禁严明城内还热闹一些,不过也只限于屋子内罢了。 壶碗碰撞之声清脆,饭菜的灼热混杂着酒气,有些嘈杂,姜真手持绢扇,半遮住自己的面容,看向伏虺,轻声道:“你要吃什么?” 伏虺摇摇头,语气平静:“我不饿。” 怎么会不饿? 他好像一天都没进食了,姜真坐下来,不解地打量着他。 可伏虺面色平静,除了有些苍白,真看不出饥饿的样子,还因为驿站里混杂的味道有些不舒服。 姜真唤来小二,随便点了些吃的,脑海里闪过几种可能,似乎只有修道之人,才会辟谷不食。 “你是修道之人吗?” “算是吧。”伏虺颔首。 “嗯……”姜真脸上没什么诧异的神色,只是奇怪。 修道之人身体也这么差?不过也难怪他一个瞎子伤成这样还能走路。 她随口问了几句,得知伏虺进京是为了寻亲,便没有再问下去了。 旁边另一桌的客人点了几碗酒,借着酒兴谈天,声音很洪亮,几次都差点盖过姜真的说话声。 在京城外,他们不敢说得太直白,却还是兴致盎然。 “封家这回是真的没了,好歹祖上也是开国的功臣啊,怎么……” 姜真随便夹了两口菜,就放下了筷子,侧耳听着他们说话。 “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说话的男人,又压低了一点声音,几不可闻地说道:“荒唐。” “真是……可怜啊。”另一个人说道:“那血流的,外面都能闻见。” “封将军被斩首时,听说天上都飘雪花了!” “嘘,别说了……” 姜真垂下眼帘,握着绢扇,指节发白。 伏虺敲了敲桌缘,她神情立刻收敛,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模样。 喝酒的人上了楼,周围的声音渐渐淡下来,姜真过了片刻,开口道:“我去休息了,张戡,记得给他换绷带。” 侍卫抬头应了一声。 伏虺望着她的方向,虽然脸上蒙着绷带,却像是能看得见一般,准确落在她身上。 —— 次日清晨,姜真起得很早,伏虺目盲,行动多有不便,她索性好人做到底,带他一起进了城。 到了东市,还有一半路程就要进宫了,她问伏虺:“你要找的亲人,住在哪里?” 伏虺露出些若有所思的神情,像是在回想:“南巷……廿七。” 南巷离皇宫很近,多是达官贵人的宅院。 ……廿七。 有些耳熟。 姜真重复了一遍他说的地址,表情瞬间僵硬,面色唰地白了下来。 她手脚冰冷,唇角几乎抿成一道笔直的线。 “你要找的亲人,不会姓封吧?”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凑巧的事,她随手捡的这个人,居然和封家有关。 他却好像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淡淡道:“应当是吧,我也记不清了。” 封家是肯定不能去的,现在和封家扯上关系等于自取灭亡。 姜真说道:“你现在不能去封家。” 伏虺平静:“为什么?” “你昨日在驿站,没听到那些人说什么吗?” 姜真看着窗外,示意侍卫不要在南巷停留:“封家全家都被降罪了,你现在去封家,不管你和封家有什么关系,都只会被一起抓起来。” 姜真转头看伏虺的表情,发现他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害怕,还是刚刚那副样子,单手攥着抵在唇上,轻轻咳了两声。 他缓慢地开口:“那我无处可去了。” 姜真说道:“我可以给你些银钱,你自己在城内找个客栈住。” 伏虺之前连呼吸都没什么声音,突然喘息了一声,停顿的时间比之前更长,然后胸膛起伏,呼吸沉重起来,仿佛十分难受的模样。 他这样子,一个人怕是难以照顾自己。 姜真皱眉看着他,沉默良久:“你先跟着我,我去为你找大夫,但是,记住不要乱说话。” 不光是出于同情心,封家全族前途未卜,看在封家的面子上,她还是决定先救下这个自称封家有关系的人。 她将腰间的令牌丢给车外的侍卫,低声道:“赏他们些银子。” 侍卫应了一声,拍了拍胸口:“放心,宫门那,我熟。” 姜真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阖眼,掩盖在长袖下的手,纠缠在一起。 她心中越发不安。 封家出事,母亲和姜庭没有一人告诉在外静休的她。 胸中涌动的情绪,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不过晌午,外头的阳光就晦暗起来,风声猎猎,不过一刻,黑云就把天空遮得密不透风,豆大的雨滴落在蓬顶上,声音交错。 姜真靠在车厢的软垫上,帘子被风刮起来,一阵斜风吹到她身上,她穿得单薄,打了个冷颤。 马车驶过两道高耸的宫墙中狭隘的走道,天上打着闷雷,一场大雨似乎在所难免。 要变天了。
第39章 姜庭 姜真使了些法子, 将伏虺带进了宫中,托宫里的太医来看了他的伤势。 太医和她相熟,给伏虺看了看, 伏虺脸上染血的绷带被取下来, 露出一双空洞的灰色眼睛, 颜色很浅,看不到神光,是真的瞎了。 摇摇头道:“伤是皮外伤,敷药就好了,这眼睛是天生的, 治不了,身子骨也太弱, 经络运行晦涩, 要好生休养, 不然寿数有碍。” 他说得委婉, 姜真听得明白, 这人应当没几年好活了。 看来他修道也修得不精, 救不了自己的命。 等太医走了,她才问伏虺:“你身体一直这样吗?” “一直?” 伏虺思忖片刻, 温吞道:“应该吧。” 她对伏虺的病情好奇的程度有限,淡淡对他说道:“你先喝药吧, 之后住偏殿里不要出来,被人碰见你我都好不了。” 伏虺点点头,她接着道。 “…… 等封家的事有了结果, 我会安排你离开。” 他听着她说话, 提到封家,脸上情绪浮动不大。 姜真问道:“你不关心封家现在如何吗?” “我忧心于事无补。”伏虺说道:“你很关心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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