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都跟着我进了宫, 难道不知道我是谁?” 姜真没有看他,视线望向窗外,指尖揉着太阳穴。 “你是长宁长公主。” 伏虺咳了两声:“封离是殿下的未婚夫,皇帝却毫不留情地将封家治罪,看来并不在乎殿下颜面。” “……” 姜真皱眉:“不用你说。” “殿下劝我远离封家是非之地,为何自己又要蹚这趟浑水?”伏虺淡淡说道。 姜真冷睨他:“封家忠义之家,门风清廉,从没犯过大错,如今骤然下狱,是有人在背后恶意撺掇,未尝没有挽回的余地。” 她不好在陌生人面前直言是皇帝荒唐。 她知道父皇糊涂,却不知道他能糊涂到这种地步。 封老爷子是当世名将,为南燕立下汗马功劳,守住了边界,为人清正,如今已经英雄迟暮,对皇位产生不了什么威胁,又对南燕忠心耿耿,杀了封家,一定会失了民心。 这样简单的道理,连她都懂,皇帝却不懂。 封家倒了,只会给南燕本就苟延残喘的命数添了一把火。 姜真侧脸,对伏虺说道:“你下去吧。” 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冷凝,含着威胁,和她温柔的外表截然不同:“不要离开我的宫殿,也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好好养你的伤。” 伏虺应了一声,撑着病骨,缓缓退下了。 她收回目光,看着屋外的落叶:“母后呢?” 屋内的侍女连忙说道:“皇后娘娘在与青夫人说话呢,想必还不知道殿下回宫。” 青夫人就是当朝左相的夫人,因为身有诰命食邑,又是当朝皇后的妹妹,身份高贵,大家便以她出嫁前的名字,叫她青夫人。 她匆匆回宫,没有通知任何人,母亲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姜真知道母亲心里对青夫人一直有不满,关系也只是表面上还说得过去,不知她召青夫人在说些什么话。 她总觉得不对,她和封离的婚期就快近了,几月前母亲突然提出要她去城外一处地方静修,为她成婚祈福。 这真的是巧合吗? 姜真还在琢磨,侍女却扑通一声跪下,语气慌张喊道:“殿下。” 她回过头,来人掀开门口挂的帘子,一位欣长的少年侧身走进来。 少年眉秀目炬,完全无视跪了一地的下人,语气有些期期的:“阿姐。” 他年纪还处在变声的尾端,声音有些干涩沙哑。 姜庭长得很快,已经和她差不多高了,长发束起,编了两根小辫子,垂在两边,束起的头发总是带着点黄色,发尾有些干枯,可能是小时候留下的后遗症。 他长得和姜真完全不像,脸色苍白,像是长年没见过光。奇骨贯顶,鼻梁挺直,眼型细长,一边脸戴着眼罩,遮住了他那一只与众不同的重瞳。 不久前才下了大雨,温度骤降,他却穿得不多,只着了一身绣金边的黑色劲装,脚踏长靴,整个人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利剑。 姜庭还未及冠,但有自己的住所,来得这么快,怕是一听到消息就赶来了。 姜真既觉得他把她盯得太紧了,这么大的孩子,不该这么黏人,又确实有些想他,于是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姜庭头发很硬,根根分明的,他稍稍弯下腰,低下头任由她抚摸他的脑袋,温顺地说道:“阿姐是想我了,才这么快回来。” 姜真看他丝毫不提封家的事情,伸手揪了下他耳朵。 他轻声嘶气,被姜真扯着走了几步,才撇了撇嘴,散漫地、压着语气开口:“你知道了啊。” “为什么不说?”姜真看着他的露出来的那只眼睛,里头黑沉沉的。 她离开京城后,姜庭每隔几天都会给她写信,直到前日,姜庭给她寄来的信上,都没有提过任何有关京城大变的事情。 姜庭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我只是不想让你在外心情不好……” 姜真心里涌上一股无力感:“你知道封家倒了,意味着什么吗?” “士人、清流早就对父皇积怨已久。” 少年声音哑哑的,虽然因为年纪尚小,身材还有些瘦削,但说话时气势已经不让他人:“也许这件事会成为他们发难的理由。” 姜真说道:“你知道。” “是。”姜庭虽然戴着眼罩,但依然难掩俊秀出挑,笑眯眯的:“阿姐,在根基摇摇欲倒的房子上加固没有意义,反正都是要倒的,不如推翻重建。” “你说得容易。” 姜真早就在他进来时屏退了下人,也不怕他这话传出去,声音艰涩:“一推一建看似容易,每一块砖,都要人用命来砌。” “人总是要死的。”姜庭抱胸:“对连饭都吃不饱的人来说,死于买不起的米、服不完的徭役和死于战乱有什么区别吗?” “你!”姜真轻轻打了下他脸,他不以为然,还把另一边脸凑过来,朝姜真吐了吐舌头。 姜真说道:“你不要乱来。” 至少,不能做第一个乱来的人。 她想。 姜庭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含糊地嗯了两声,抱着她胳膊,嘴角微沉:“姐姐,你回来得也正好,去和那个姓封的把婚约退了吧——早知道他是个废物,现在下了狱,只会连累你。” 姜真没有回答他的话,掐了掐他的脸:“封家现在情况怎么样?” “父皇……发了大火。”姜庭靠在她肩膀上,漫不经心地,像是在说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语气甚至还有些轻蔑:“给封家扣谋反帽子的是清水吴家,不过吴家也是个表面幌子。最重要的是,他信了,封家的老爷子已经被当众斩首,其余族人押在诏狱,想必这几日就要处理了。” 姜真迟疑了片刻,却出乎姜庭意料地,先问道:“封瑶被关在哪里了?” 封瑶是封家的小女儿,是封离的亲妹妹,性格有些任性,和唐姝平时玩得好些,姜真和她平时相处不多。 女眷在这种无妄之灾里总是更容易受到不应该受到的伤害,封瑶还是家里千娇百宠的宝贝,姜真心里有些不妙。 姜庭对封家的状况了如指掌,闻言眯了眯眼:“她在封家下狱那天就自尽了。” 他没有再多说,姜真阖上眼。 姜庭看着她,眼神慢慢冷凝:“阿姐,你会退婚的,对吧。” 姜真闻言,将他额头一点点推开,声音沉静如水:“我是为了继续履行这个婚约,才回来的。” 姜庭闻言,呆愣在原地,突然眼眶红了一圈,二话不说扑到她怀里,紧紧抱住她,泫然欲泣道:“你自己都难保,还想保住他?” 姜真拍了拍他的肩,温声安抚他:“我有我的办法。” “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姐姐。” 姜庭的声线还带着哭腔,在姜真看不到的地方,苍白俊美的脸上嘴唇抿得笔直,眼底闪动着森寒的光:“父皇几乎杀了他全家,你帮他,他未必会领你的情。” “我知道。”姜真淡淡道:“我做事不是为了让他领情。” 她一边想着办法,一边轻声与姜庭说道:“天下无行则不信,你知道父皇已经失了人心,但你不能。” “你回去吧,我会和母亲谈谈的。” 姜庭眼珠子动了动,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缀上笑意:“你可最好不要和母亲说。” “……为什么?”姜真蹙眉,母亲多愁善感,不大管事,除了她的婚事,也不在乎她和姜庭的生活。 姜庭说得如此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姜庭笑起来,说道:“她现在可是整个皇宫里,最不希望你和封离成婚的人,姐姐,你还是不要动她的肝火了。” 姜真浅浅摇头,姜庭知道自己左右不了她的决定,不满地哼了一声,被她推着往门外走。 “回去吧。”姜真赶他,用只有他们俩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知道父皇最多疑,别让他注意到你。” 姜庭说道:“知道了。” 他从门槛上跨过去,又回头,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阿姐,我来的时候,看到你宫里的树上,停着一只好大的鸟,是你养的吗。” 姜真莫名其妙:“什么鸟?” 她从没养过鸟。 宫里会按时捕捉野鸟,免得惊扰贵人,因此很少能看到鸟类,姜庭才问她,是不是她带回来的。 姜庭看了眼四周,没有看见刚刚看见的那只鸟:“一只有我手臂那么长的,浑身纯白色,连没有一丝杂毛都没有的鸟。” 他撇了撇嘴:“我真的看见了。” “可能是你看错了别的东西。”姜真说道。 她显然不信,姜庭也没放在心上,走了几步,鼻翼微动,又折返回来:“姐姐,你没带别人回来吧?” 姜真想了想,说道:“没有。”
第40章 诏狱 姜真猜测, 姜庭可能是闻到了伏虺身上的血味。 她宫殿门窗未关,这点血腥味,应当早就散了, 但她知道姜庭五感远超常人, 一星半点儿的味道都能闻得到。 伏虺和封家有关, 她救下伏虺,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姜庭像只大猫,对着她闻闻嗅嗅的,姜真抬手抵住他额头,让他快滚。 这一边, 正好皇后身边的侍女过来了,说是青夫人已经离开了, 请姜真过去。 姜真不着痕迹地皱眉, 心里浮现出些不好的预感。 走到皇后宫里, 安静的屋子里, 姜真还没进去, 就听见了她细细的哭声。 姜真心里叹了一口气, 伸手掀开帘子,微微俯身:“母后, 出了什么事?” 她的母亲眉低眼慢,支在桌子上, 用袖子遮着脸,抽泣着,随手将桌上的茶盏一推, 瓷片粉碎, 溅在姜真脚边。 姜真若无其事地踏过碎片,坐在女人对面, 将她面前的茶盏推过去,示意侍女添茶。 皇后声音还带着哽咽的余音:“你可知道唐姝要议亲了?” 姜真说道:“她的婚事自有青夫人操心,母亲不妨担心担心我的婚事。” 她知道母亲因为父皇的心意,一心想要压青夫人一头,可这是她的终生大事,母亲又何必拿去和别人对比? 皇后看到她并不在意,甚至有些不悦的模样,手腕颤了颤,呵斥道:“你真是越大越失教,我不还全是为了你。” 姜真顿了顿,眼睛里的情绪很淡,面对皇后的歇斯底里,语气始终平和柔软:“母亲既然为了我,为什么封家出事,却要将我支开,还瞒住消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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