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么真诚地爱着每一个人,却永远无法得到相同的回应。 凡人身处俗世之中,受种种困扰,就永远不可能将她放在第一位。 但是他可以,只有他可以。 他可以当她的母亲,她的朋友,她的爱人。 无形的、巨大的窒息感涌上肺腑,姜真茫然地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灰蒙蒙的眼睛里,不复淡然沉静,透出血一般噬人的红色。 她眼睛里是茫然的神色,嘴唇张了张:“你说你爱我?” 伏虺还没有说话,她笑起来。 姜真语气里含着复杂的自嘲:“你不是爱我,你只是怜悯我,伏虺,你是不是没有爱过人?” 伏虺没有说话。 他确实不懂什么是爱,更别提“爱人”。 她望着他,没有避开他的视线,和他有些瘆人的瞳孔直直对上:“怜悯不是爱,只是人的本能。” “伏虺,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她语气蕴含着他无法理解的东西:“也不需要谁的爱。” 姜真被他抱在怀里,像是很小的一团,柔软、孱弱。他看到了她所有的彷徨、挣扎和痛苦,却无法真实地触碰她。 伏虺垂眸,浓密纤长的睫毛将眼中神色全部遮挡,只余下透不进的,混沌的光:“对不起。” “没关系。” 姜真觉得修道之人大抵心思单纯,况且他还活不了几年了,说话才会这么夸张:“你与其和我说这样的空话,不如好好练功,让自己多活几年,太医说你的身体像个漏风的筛子。” 伏虺顺势抵唇,轻咳了几声:“我身子向来如此,已经药石无医了,生死有命,殿下不必为我担忧。” ……她根本没在担忧他。 她还是觉得伏虺身上,有股让她不舒服的气息,有种被蛇缠上的感觉,无声无息,但是致命。 姜真推了推他的胸膛,小声说道:“你别离我那么近。” 他听了抱怨,移步站起,还紧握着她的手,稍稍用力,将她的身子扶起来。 他不愿意放手,只是温和地看着她,手心被她染上一点温度:“殿下,今晚不去想其他事,好吗?” 姜真全身上下都柔软得像是一捧水,唯独嘴很硬。 “我什么都没想。” 他神情愈发温柔,眼神透过高墙,听见了远处细碎的爆竹声,这在平时是没有的。 姜真也听到了:“平日里都有宵禁,上元附近三天,不用遵守宵禁的规矩,外头会热闹些。” “殿下想看看吗?”伏虺说道。 “我在禁足。” 姜真无言以对,而且她也没有那个心情凑热闹。 伏虺牵着她的手,缠绕着她细细的手指,冰凉而微妙。 因为身量不同,她的手比伏虺小得多,伏虺的手几乎比她长一个指节,把她握在手里,还会轻微地晃荡。 他晃了晃她的手,声音柔软得像是在撒娇:“殿下,是我想看。您施恩布德,就让让我这个……将死之人吧。” 伏虺唇色殷红如血,仿佛下一秒就要咳出来,她看着他那张苍白又美丽的脸,终是说不出拒绝的话。 伏虺一点点攥紧了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走,周围的景色跟着一步一换。 姜真若有所感地回头,低声道:“我好像听见了很大声的鸟叫。” 伏虺语气平静:“殿下的院子里,怎么会有鸟?” 姜真也怀疑是自己幻听了。 但这声鸟叫真的很尖锐,也很洪亮,已经有点刺耳了。 姜庭之前还和她说,在她院子里看到了一只大鸟。 伏虺余光看见她的神情,眉梢柔了几分,原本淡漠的神情,转化为一种无声的柔软。 他捂住姜真的耳朵,手上的薄茧冰凉地贴在她耳廓,他低下头,手圈着她,像是一个拥抱。 “闭眼。”他说。 姜真闭上眼,又重新睁开。 伏虺背后的夜幕里,绽开一朵比一朵更绚丽灿烂的烟火。 她愕然地望着他,眼里倒映着天际、星辰和璀璨的光。 伏虺在刹那,心中一动。 紧接着,又是无数道彩光拖曳喷出,染得夜幕流光溢彩,燃烧殆尽的白烟,像是云雾一般在身边流动。 姜真缓慢地眨了眨眼,周围嘈杂的声音仿佛在这一刻,才统统涌入耳中。 她站在汹涌的人潮之中,擦肩而过的,都是陌生的面孔,小孩从大人们的间隙中钻来钻去,时不时推了这个,搡了那个。 熙熙攘攘,络绎不绝,人语喧哗,与高墙后一片死寂的皇宫,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姜真怔怔地走入了人间。 伏虺和她安静地穿过这条街道,灯笼在门匾上摇晃,投在他们俩身上,是一圈朦胧又奇怪的光。 上元节游街看灯,是历来的习俗,街上几乎人人都戴着面具,前呼后拥。 伏虺侧过脸看她,不知何时停在了一家首饰摊前,拿起上面挂着的彩绘傩面,随手放在了她脸上。 姜真说道:“很丑。” “不丑。”伏虺说道,手指剐了剐她的面具:“戴着,可以给殿下驱邪去晦。” 姜真将信将疑地摸着脸上的面具,宽大的面具几乎遮挡了她的整个脸,只露出眼睛处的两个洞。 她站停在小摊的铜镜面前,光滑的镜面倒映出她脸上的面具,看不大清楚,只看见黑黑红红的,像是一张鬼脸。 “……” 姜真重复了一遍:“好丑。” 卖面具的摊贩是个和气的大婶,闻言探出身子。 伏虺在她后面说道:“她年纪尚小。” “噢噢,啊呀,小孩儿说话,莫怪莫怪!”她双手合十,拜了两下,对着姜真解释:“这可是圣祖。” 大燕修仙之风盛行,各门各派的,只会拜自己祖宗,拜神的并不多,姜真没听说过,觉得这可能是某种民间信仰。 她没在意,脸凑近了一些铜镜,映出脸上面具的纹路,那黑色,竟然是一片一片细致画就的蛇鳞,而红色,是面具上勾勒的眼睛。 伏虺在她身后,俯下身帮她调整了一下面具的系带,语带迟疑:“真的很丑吗?” 姜真吓了一跳,细看倒也不是丑,就是吓人,她摇摇头,嘟囔道:“……为什么是蛇,这不是神仙吗?” 那边的傩面老板又卖出去一张面具,心情好好地转头回来:“圣祖化生万物,自然是人首蛇身喽,小妹子,你没听过吗?” 姜真拖着长音哦了一声,没放在心上,这样宽大的面具,倒是很有安全感。 伏虺支着脸看她,转移她视线道:“殿下喜欢什么样的灯?” 姜真果然被他的话轻松转移。 来都来了,她放下悬着的心,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琳琅满目的花灯,她没怎么见过,只觉得都很新鲜。 她想了想,说道:“那个兔子的吧。” 她看见唐姝养过兔子,养得又肥又圆,雪白蓬松的毛都炸开了,看上去手感很好,她也很想养只兔子,或者鸟什么的,但她连自己和姜庭都养不好。 伏虺给她买了一盏兔子灯,提在手上,苍白劲瘦的手指抓着灯竿,上面青紫的脉络都清晰可见,看上去很脆弱。 姜真的目光不由得从花灯放在了他的身上。 伏虺一无所觉,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兔子灯的灯芯,兔子像活过来一般,灵活地动起来。 里头的灯芯摇曳,光晕从白色的灯纸里透出来,映出梦幻般的景色,小小的花灯里,仿佛放进了整条繁华的东街。 灯影里花灯如海,川流不息,再放大些,就能看到街上格格不入,相对而站着的一对男女。 “殿下,看。” “街头街尾,不过一盏灯罢了。” 伏虺的声音在一派敲锣打鼓中,仍然清冽:“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世上,远有比此处更大的地方。” 伏虺的声音很慢,很轻柔地在她耳边响起:“皇宫之外,尚有旷野,人间之外,也还有天地。” “不想做的事,可以不做,不愿想的事情,不必逼着自己去面对。” 他重复了一遍:“没关系的。” 她不愿做的一切,他乐意效劳。 他将灯柄放在姜真手上,让她亲手提着,兔子灯两爪活灵活现地动起来,里头攒动的影子,和背后热闹而繁华的街道交相辉映。 有人在大声起哄:“要放花筒啦。” 他看着她,浅勾的唇角,含着比任何时候都真实的笑意,也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在天地之间:“殿下,很美。” 他专注地看着她,不知道是在说这人间很美,还是说什么别的。 姜真迷迷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视野越发朦胧起来,生出一层厚重的水雾。 她的眼泪流得无声无息,没有一点声音,甚至没有一点表情,所有的水痕,都被掩盖在那张面具之下。 花筒的引线被点燃,发出刺耳的哗啦和轰鸣声,巨大的烟火在天幕燃烧,周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欢呼和雀跃声,地上未燃尽的滚滚浓烟,铺得街道像是仙境一般。 她轻声说:“你说人间之外,是什么模样?” 她知道人间之外尚有仙界,凡人修道的最终目的,就是羽化登仙,谁也不知道仙界是怎样的福地洞天。 但姜真自言自语:“我觉得,不会比这里更美了。”
第46章 留恋 姜真这晚没有辗转反侧, 而是做了个好梦。 柔软的被子盖在她身上,有股清冽好闻的味道,她第一次睡得这么安心。 伏虺坐在她床边, 用桌边的绢纸叠了几下, 他这身子里没有多少力量了, 但借符咒的力量,还能让她睡得安心一点。 绢纸在他的手指间翻折,他想了想,折出了一只兔子的形状,放在了她的额头上。 纸兔子叠好, 趴在姜真的头上,散发出微弱的光, 前爪蹬了蹬, 俯下不动了。 他是不用睡觉的, 这身体不过是寄托他一点力量的躯壳, 用尽仙力, 自然会长眠。 伏虺将折成兔子形状的符咒放好, 退开一步,脸色更白了几分, 仿佛透明。 他掩住唇,感觉到喉咙的咸腥。 白鹄看伏虺从姜真睡着后, 就一直待在她的房间,没有半点想离开的意思,它想单独和他说话也没有机会, 只能愤怒地冲出来。 “你你你你你!你都这个样子了, 还浪费仙力。”它龇牙咧嘴地啄伏虺的手,反挨了伏虺一弹指, 滚到了床沿,又爬起来,委屈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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