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真觉得自己好像产生了幻觉, 无法恰当地描述她看到的东西, 恍惚间,仿佛有很多细小的花瓣, 落在了她的脸上。 有人拉住了她的手,很冷,但冷意并不刺骨,带着几分熟悉。 那人的手指很修长,皮肤温润,指尖修剪得规整。 姜真混乱的意识已经知道了他是谁,却又喊不出他的姓名,仿佛脆弱的幻觉,只要被识破就会灰飞烟灭。 “为什么……总是这么倔强呢?” 那声音轻轻的,姜真听得一点也不真切,模糊的声音像是被扣在了一个罩子里,仍能听出几分无奈:“算了。” 拉住她的那个人那么真实,姜真都能感觉到他散落的一丝头发,在她的颈窝轻轻掠过。 姜真努力睁开眼,想要看清面前的人的面容,隐隐约约看见了他影影绰绰的笑意,面前罡气错乱,又仿佛只是她恍惚间的幻觉,姜真手指探出去,只是空无一物的一片,罡气擦过,将她的手指深深砍下一道伤痕。 血珠顺着下落的轨迹,在空中拖曳出一道断断续续的线条,被灰色的血雾吞噬。 姜真闭上眼睛,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么疼了。 她不确定是不是身体因为过痛产生的幻觉,风冷冷地从身上灌进来,鼓动着湿透的衣襟。 灰雾凝成一只忽隐忽现的手的形状,拂过她的眼睛,有人轻声在她耳边低语哄劝:“不疼了,睡吧。” —— 整个天地都明暗忽现,飞沙走石,才刚到晌午,天色就已经不分昼夜,天上沉着阴沉的云块,地上因为晦暗的天色萧瑟而低迷,周边都弥散着灰白的雾。 穿着布衣的男人,赤着脚踩在泥地,提手将衣角塞在腰兜里,长叹一声。 田地里灰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分明,他提着插在地里的锄头,只能转身回去,田地后头就是他住的地方,几间简陋的,用茅草和泥搭起来的房子,住着他、他爹娘、他两个弟弟和他的媳妇。 “天谴……”他将家里的木门别上,低声喃喃:“这是天谴啊。” 他媳妇倚在窗边做绣活,天色暗了,窗子漏不下光,屋子比外头还黑,伸手不见五指,里没有油灯,她不舍得点蜡烛,也做不下去了。 女人在暗处无声摇摇头,让他不要再说了:“丘郎,喝些菜汤,早点睡。” 男人在气头上,媳妇拦都拦不住,嘴里还是骂骂咧咧的:“这个疯子……这个疯子……让这样的人做皇帝,日日打仗,家家被征,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最近的怪事才会这么多!这都是天意。” “好了、好了。”女人慌张起来:“别说了,这种话要是被人听到,要被砍头剥皮的。” 男人听了媳妇的话,也想起了前些日子在京城被扒了皮挂在门头不远处的几具尸体。 那几具尸体挂在绞架上,随着风微微地摆动,全身的皮都被剥了下来,又风被吹干萎缩,像是一条条黑色的腊肉。 他掌心发热,后颈微微沁出些冷汗,呼哧着气坐在床上,紧紧闭上嘴。 女人一直往外头看着,有些愣神,男人回过神来:“怎么了?” “我总觉得……”女人的声音有些不确定:“好像河旁边躺着一个人。” “哈?”男人挠挠头,自顾自地去喝桌子上的菜汤。 他们就住在京城附近的临关,屋子离护城河很近,若是正常的天气,女人是能看得清的,但现在外头昏暗得不行,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女人在屋内踱了几步,又转回到窗边,小声唤自己丈夫:“丘郎,你去看看吧,那好像真躺着人呢。” 被媳妇唤过来的佟丘不在意道:“说不定是个死人呢,死人有什么稀罕的?” 女人捶了他肩膀一下:“我觉得那人好像还活着……” “阿茹,你别傻了。” 佟丘拉住她手:“这样的天倒在河边,说不定只是被河流冲过来的尸体,再说了,这人要是还活着,赖上我们怎么办?” “可是。”被唤作阿茹的女人眉头轻纠。 “——这人,说不定是城里……”佟丘偏了偏头,望向京城的方向:“犯了事逃出来的,要是被人发现了,可是大麻烦。” 苛刻的律法,哪怕不在京城的佃农也略知一二,包庇犯事的罪人,可是要株连全家的。 刘茹被他说服,不再说话,过了半天,她望着外面,突然捂着嘴尖叫了一声:“你看……你看!” 佟丘看过去一嚇,朦胧阴沉的黑色里,有个身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衣服紧紧裹在身上,瘦弱无比。 “是个女子!”刘茹终于看清楚了那个身影,一下子跳起来,佟丘没拦住她,也只好跟着走了出去。 刘茹看得没错,从河边爬起来的那人确实是个女子,身体修长窈窕,身上披着白色的大氅,被水浸透包裹,上面还沾着点点泥浆,沉重得像是要把她压垮。 刘茹不禁在女子不远处停住了脚步,不安地打量着女子的身影。 她的打扮不像普通人。 光是身上的大氅,工艺就不俗,即便沾了泥浆,也光亮白洁,在一片昏暗里才如此明显。 姜真却没有注意到远处站了一个人,四周草树被风吹得乱响,她脸色苍白地低着头,和天道低语。 “这里是凡间吗?”姜真小声说道:“好暗。” 天道看她终于不那么生气了,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之前天隙动荡,凡间也被影响,现在方佳伶重新镇住了诸敝州,这里很快就会恢复原样了。” “好奇怪……我好像没受什么伤。” 姜真将手伸进衣服里,抚摸过胳膊,发现仍旧是光滑一片,没有什么裂痕血迹,她刚刚从天隙坠下时感受到的疼痛,仿佛一场梦境。 前世那个“方佳伶”跳下天隙时,都受了不少的伤,昏迷在路边,照理说现在天隙还没有前世那个“方佳伶”跳下去时薄弱,她也没有方佳伶那样强悍的身体,理应伤得更重才是。 天道语气奇怪:“那你就感谢上天的恩赐吧。” “……你在说笑话吗?” “那……那个。” 姜真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着粗布衣,有些消瘦的女子,神情怯怯,又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也许是这附近的百姓。 姜真微微启唇,想问问这是哪里,被女子后面紧随而来的男人粗暴打断。 男人面带警惕:“你是哪里来的,有符传吗?” 姜真愣了愣:“符传?” 佟丘和刘茹对视了一眼,佟丘面上冒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你犯了什么事?” 风吹过田野,冷飕飕的,姜真搂紧了大氅,衣服湿凉贴身,仍是无济于事,只能满腹疑团地解释:“我没有犯事。” “你还想骗我们不成。” 佟丘将媳妇护在身后:“没有犯事,你为什么拿不出符传,要么是流民,要么就是犯了事。” 看她穿得这样考究,想必不是流民,那肯定是京城里犯了事逃出来的人,佟丘觉得自己的推断很合理。 姜真离开人间已经许多年了,印象里还从来没有符传这样的东西。 不管这是什么东西,在两相比较下,姜真果断开口:“我是流民。” “啊?”佟丘狐疑地打量着她全身上下,明摆着不信。 姜真捂住胸口,一边思索着符传是个什么东西,一边圆话:“我本是尹川人,上京投奔叔嫂,在路上被劫了财物,身边的奴仆也都跑了。” “就算被抢了东西,符传也应该在身上吧?”佟丘还要再怀疑,被身后的刘茹推开。 “那你先来我家歇歇吧,烘烘衣服。” 刘茹眼含担忧,没再追问姜真什么:“你一个姑娘家,这样穿着会生病的。” 她眼里的善意纯粹,姜真正好也急需了解凡间的事,闻言乖乖跟在了她身后。 符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看这男子的言语,应当是极其重要的物件,又和身份有关,难不成是和通关文书差不多作用的东西? 刘茹让丈夫去弟弟那边睡,将姜真领回了屋子,让她换了一身自己的干净衣物,轻声细语道:“我刚刚看你倒在河边。” “我……可能是太饿了,不知不觉就晕过去了。” 姜真坐在榻沿,拢着手轻声圆谎,她本无意对好心人撒谎,但是仙界的事情说出来也是天方异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唉……”听了姜真解释,刘茹也没有怀疑,将她的衣服挂起来,长叹了一口气。 姜真目光顿了顿,轻声说道:“阿姐,请问这里是哪里,我不太认得路。” “这里?这里是临关。” 刘茹轻轻咳了两声:“你要进京,路途不远,只不过丢了符传,怕是进不了城。” 姜真左思右想,语气里带着一丝犹豫:“可否问问阿姐,符传是什么东西?” 她脸上露出点羞愧之色:“平日在家,这些事都由旁人经手,我不曾了解。” “原来如此。” 刘茹神情并不意外,姜真的一举一动就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她也不知道那些大户人家的孩子是不是真的这样不谙世事,只是耐心解释:“符传是每个人通行的证明,出入城或是例行的检查,都要出示的。” “你丢了符传,进城时若是拿不出符传,可是要被治罪的,如果被认定为流民,还有可能被充役。”刘茹神色不安:“可你若是尹川来的,还得回尹川补符传,路途若是遇到检查的……” 这还真是个大问题。 姜真能理解用意,严密的符传制度,确实能够更好地控制人口流动和北燕末期暴动的流民,大燕之前便有类似的文书,但这样严苛的规定还是闻所未闻。 她也和刘茹一起露出愁眉不展的样子。 刘茹想了想,安慰她:“先睡一觉吧,你要是真的没有犯事,身家清白,总有办法的。” 姜真乖巧地点头,心想,她都离开人间多少年了,怎么可能犯事呢?
第58章 棺材 (二更合一) 佟家日子也不好过, 刘茹却还是收留了她,姜真有心报答她,身上也找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 她从天上跳下来, 衣服还算完整就已经很意外了。 再说仙界的灵石, 和人间并不相通, 她现在身上最值钱的东西,莫过于在诸敝州时方氏给她拿来换洗的衣服,和手里那颗方佳伶眼泪所化成的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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