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贵族的小孩跟在他后头,用火烧他的头发,说他是魑鬼,才会有两只眼睛。 他住在最偏僻的宫殿,没有人伺候,她却每天都看见有内侍出入他的房间,每每都要端出一盏不知名的东西。 姜真蓦地心软。 姜庭的房间里永远充斥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姜真第一次和他说话时,才发现他并不会说话。 宫里没有人教他说话,也没有人会和他说话,他的嗓子不用来惨叫,便只能当个哑巴。 姜真掀开他的衣服,发现他瘦得骨头根根分明的身体上,肚子瘪下去,伤疤交错,没有一块好皮好肉。 她愚蒙的父亲,嫉妒自己的子女,嫉妒一个弱小的孩子,不愿让姜庭好过,又贪图他的血肉,以为人皇之体的血能滋润他的龙气,让他永继江山。 姜庭警惕地看着陌生的她,不断地往后蜷缩,姜真比他大些,女孩又个子拔高得快,他知道自己抵抗不过,以为她也是要来打他的。 姜真闻到了掩盖在血腥味下的腐烂气味,那股恶臭经久不散,像是尸体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 姜真一表现出想探寻的动作,他就异常恐惧和激动,他那么瘦弱的一丁点,死死地咬着她的手,他像野性未驯的小兽,牙齿还没掉,虎牙却意外尖利,将她的手背生生地咬出两个血洞。 姜真一边制着他,一边从他的枕头底下翻找出了已经发霉的糕点,上面明晃晃两个带着凸出齿印的咬痕,他吃了居然还能活到现在,真是命大。 但糕点是没办法散发出脂肪分解的恶臭的,姜真没办法从他破陋残旧的屋子里找到气味散发的源头,只能掰开他的嘴,起身时,却发现鞋底有些粘粘。 黑色浓稠的液体渗到她脚边,低庂的床榻下,一个腐烂到看不清的人头,和几截断肢堆在一起,流出黑色的水痕,越俯身,味道越浓重恶心。 姜真抬头,小孩面无表情地大口撕咬着她刚刚为了哄他而塞的糖糕,神色漠然,两只不一样的眼神同时盯着她,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感情。 看这尸体的腐烂程度,这孩子居然就这样在尸体上睡了十几天。 姜真缓慢地指了指床榻下的东西,姜庭冷冷地看着她,脱掉自己身上最后一件单薄的衣服。 他胸口一道深到几乎贯穿的鞭伤,还在往外滴着脓液,旁边翻开的肉已经不是红色,微微泛着黄,伤口中间夹杂着些碎土,灰尘簌簌往下掉。 姜真没有问他是怎么杀了这人的,坐在他床边很久,才轻声说道:“伤口是不能用土填好的。” 她帮他处理了床下的尸体,这尸体原本是看守姜庭的内侍,消失不见,也没人会相信是姜庭做的。 姜庭的伤过了很久才好,不能找太医,姜真自己学着书上的法子,割掉了他胸口坏死的腐肉,帮他沐浴,裁了自己的裙子给他做了一身厚实点的衣服——姜真实在不精通这些活,做出来的衣服只能蔽体。 姜真教姜庭说话,教他识字,在自己都难以摆脱的囚笼里,姜庭是唯一让她宽慰的解救,她从来没想过让姜庭回报她什么东西,帮助姜庭只不过是在帮助自己。 她并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死在宫中的人不计其数,她保护姜庭,也并不全是因为姜庭是她的弟弟——一个没有人愿意承认的血亲。 姜庭让她在疯癫的母亲和父亲中,还保有一点“正常人”的思维和感觉。 从姜庭第一次磕磕绊绊地跟着她的声音喊出一声“阿姐”,再到现在流着眼泪抓着她恳求地重复“阿姐”,到底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人仿佛只活在那么几个瞬间,好像她只是一眨眼,他就已经个子拔高,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姜真恍惚了一瞬,抓住姜庭的手,阻止他发疯:“我又不是要死了,也不是不回来了,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你不在我身边,和离开有什么区别。”姜庭神情愤恨,声音又出奇的冷静:“你还不如死了,我和你,一起去死,埋在皇陵,多好。” 姜真冷静地反驳他:“我就算真的死了,也入不了皇陵,更不可能和你埋在一起。” 根据南燕的惯例,公主要另修公主陵,不入皇陵。 “我说了算。”姜庭阴恻恻地说道,试图盖住她的声音:“我让你当皇帝,你不就能埋在皇陵了。” 姜真噗哧一声笑出来:“生前的事还未算清,你倒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了。” “若我死了,只和阿姐葬在一处。”姜庭冷冷道:“若不能和阿姐葬在一处,一把火烧了便是。” 姜真突然摸了摸他的脸,姜庭的脸还有些湿润,他生得个高,眼锋锐利,打湿之后,又可怜得像只小狗。 “你死后,自然要和皇后合葬。”姜真声音飘渺:“你可有什么心仪的女子?” 姜庭脸色由苍白又升腾成难堪的涨红,泪水不知不觉地又落了下来,慢慢渗进她袖子里,失去踪迹,他咬着嘴唇,再次开口时,已经有了隐隐的哭腔:“阿姐?” 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抓着她的手隐隐发抖。 “是不是,是不是那个人,和你说了什么?”姜庭神情苍白,眼里却闪烁着几乎滴出毒液的恨意和妒火:“阿姐,我……” 姜真心里五味杂陈,往事齐涌,都混在一处,百般滋味难以描述,却发现嗓子干涩沙哑得不像是她的声音。 “别说了,阿庭。”姜真轻轻叹了一口气:“无论你想说什么,都不要说。”
第75章 血咒 姜庭压抑的泣声戛然而止。 所有的话都堵在心口, 冷沉下去,他眼睛通红地看着她,胸膛急促地起伏着, 带出破碎的喘息声, 仿佛无法顺利地呼吸。 姜真指尖抵着额角, 嘴唇动了好一会,还是没有说话。 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唇角紧紧抿着:“你要走,就把我杀了吧,杀了我, 把我的尸体带走。” “说什么气话?”姜真神情露出几分无奈:“好了,别哭了。” 姜庭小时候还又倔又野, 硬气得不行, 肉掉了也不流一滴眼泪, 现在怎么会变得这么爱哭呢? “你不走, 我就不哭了。”姜庭压着眉梢:“你不会回来的——我不信你, 封离会自取灭亡的, 你何必去找他……说到底,就算仙界没了又怎么样, 没了那些仙神,天地的灵气只会涌向人间。” 姜真说道:“天地间息息相关, 你真的不明白吗?” 姜庭哪里不明白,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实则不在乎, 人从生开始就只在乎死, 而他从被徐皇后带回来丢在宫里开始,就知道要死死地咬住眼前的东西不放手。 堂堂人皇, 发起疯来竟跟个三岁孩子讨要饴糖没什么区别。 姜真站起身,想留他自己冷静一会儿。 姜庭死死抓住她手臂,踉跄着一步跌跪在她面前,仍尚自紧抓着她不放,手指发抖。 硬朗锋利的脸上,如今隐隐显出堪称哀求的神情,姜庭抓着她的手,声音低低地咽回去,宛如幼兽无助的低鸣,姜真只好也坐下来,和他平视。 “是他和你说的?”姜庭深深地看着她,眼神里还带着一丝复杂的期望:“他说的都是假的,阿姐,你不要信他好不好?” 姜庭向来说一不二,这话说得却单薄得不堪一击。 姜真反倒有些疑惑,她倒是能猜出来姜庭口中的“他”是持清,可持清能和她说什么有关姜庭的事?无非是隐晦地和她抱怨姜庭蛮横,说些似是而非的话罢了。 她幽幽地望着姜庭,仿佛审视。 眼泪顺着姜庭的脸庞淌落,他上挑的眼睛里,含着仿佛血一样的颜色,而他的视野中姜真的脸,却越发模糊朦胧。 他突然扑进她怀里,一下子抱住她,深深吐了一口气,把脸埋进她的颈窝。 “是他告诉你,我不是母亲的孩子,不是你的弟弟,是不是?” 一滴泪水顺着他的鼻尖滑落下来,他搂着姜真的脖子,指尖痉挛,声音越来越轻:“阿姐,我们要是真的流着同一条血该多好。” 如果他们的身体真的流着相同的血脉,是不是就永远都不会分离了? 姜真闻言,只是微微一顿,随后自然地拍了拍他的背,并没有姜庭想象中那般冷漠,和平时无二。 光影浸透了姜真那张白皙如雪的容颜,她微微低下的面容,没有任何谴责,苍白、透明,却仍然有种宁静而恬淡的柔和。 “……”姜真良久才说道:“我早就知道了。” 姜庭脸上的表情,因为她的话瞬间僵硬,他浑身冰凉,身形一动不动,过了半晌,他像是突然间某种情绪破闸而出,嘴角颤抖起来,空落落地说道:“阿姐。” 他神情如梦似幻。 姜真有些不忍地捧住他毛茸茸的头:“我不想走,也没有想过骗你,我只是……阿姐只是真的不记得了。” 为什么到现在,她都没有像持清说的那样恢复真正的记忆,她缺少的契机到底是什么? “我不想让你想起那些事的。”姜真捧着他的脸,轻柔地说道:“但你告诉我,我走的时候,究竟和你说了些什么?” 或许是封离对她动的手脚逐渐失效,她在仙界时还只是模糊的记忆,如今逐渐扩散,只剩下一片空白。 姜庭眼珠子都不转地盯着她,那双瞳孔收缩又放大,冷酷,不甘全都凝结在那张年轻而锐意的狼狈脸庞上,似乎靠着极大的意志,才勉强保持平静。 “你什么都没有和我说。”姜庭说完,喉结僵硬地滚动了一下。 “你只是走了。” 姜真手臂僵在那里,一时没有察觉姜庭更深地抱紧了她,直到湿热浸湿了她的后背,她惊诧回神,一把推开姜庭,黏稠的血液从姜庭的下颌,一滴一滴,滑落在她脸上。 “你是不是疯了!姜庭!”姜真一把站起来,抓住他领子,眼神冷凝,姜庭不知何时,生生地用自己的手在脸上抠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一直从下颌延伸到自己的颈子,血肉翻开,流出汩汩的鲜血,黏稠地流了两个人一身,衣服像皮肉一样黏在一起。 姜庭唇边还带着一抹笑意,只是笑意凝固在脸上,僵硬得像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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