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瞧不起我。”皇后抬眼看她,脸色枯黄,吐了一口气,又慢慢收回,眼眶里还是湿的,眼球爬满了血丝:“我精心培养你这么多年,你女红文采,哪个比得过别人,京城哪个不想求娶唐姝,哪个又知道你?枉费我这些年为你打算,早知道你是个这样的白眼狼,当初你生出来的时候,就应该让丹婆婆掐死你。” 听她又开始说这些没完没了的抱怨,姜真面不改色,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母亲,早些休息吧。” 皇后一脸失望地看着她,姜真习以为常,给她掖了掖被子,才出去换衣服,动作娴熟连贯,已经不是第一次应对。 她闭上眼,脑海里还能清晰地浮现出皇后失望的神情,母亲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 让她也一样痛苦,一样歇斯底里地回应吗? 姜真还是派了几个信得过的人,去查了皇后当年生姜庭时的往事。 她犹记那两个宫女的话,皇后宫里的宫女都敢这样议论,想必背地里的闲言碎语更多。 姜庭出生时,她还不怎么记事,后来也只是知道,父皇母后并不喜欢弟弟。 她理解的不喜,只是她能想象的不喜,毕竟她也并不受宠爱,但从没想过,是连一顿好饭都要从狗嘴底下抢来的“不喜”,姜庭这么小的孩子,好歹也是皇家血脉,没有父皇的默许,怎么会有下人不要命了敢这么对他。 皇后日益病重,皇帝不仅不问,还像是故意气她似的,日日将青夫人召进宫,折辱之下,皇后的脸色很快就愈发灰败。 太医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没有多少日子了,姜真点了点头,心里意外地没有多少感觉。 人命如尘土,稍稍触碰,仿佛就溃散了,无论天潢贵胄还是平民百姓,也只在此事面前平等,皇后新丧,姜真跪了几日,前些日子为了封离求情的旧伤复发起来,腿愈发不舒服。 姜庭赶她回去,姜真也睡不安稳,除了腿疼,自从回了葛阳宫开始,就开始频频做噩梦。 梦里常常听见真切的水声,很近又似乎很远,她沉溺在水中,身体变得很轻盈,仿佛袒露于天地,无处遁形。 冰冷黏腻爬上她的小腿,滑腻的触感就像蛇腹或者泥鳅,哪怕在梦里,姜真也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如同触手一般的东西挽住她的四肢,环着她的腿弯把她抱起来。 黏糊糊的东西盘踞在她的胸口,四肢百骸都缠得发麻。 暖和的液体,宛如母胎一样包裹着她的身体,密不透风,接近窒息。 她挣扎着,哭泣着,在难以移动的梦境中,抓住了一个人的手,和他手心相贴。 他仿佛缠在她身上,舌尖舔过她的眼角,湿漉漉的,仿佛还带着刺,眼皮刺痛得她蹙起眉头,姜真竭力推开,贴在她身上的东西反而缠得更紧了,没有丝毫属于人的礼数可言。 姜真感觉到了他的皮肉下明显的骨头痕迹,仿佛只是一层披着皮的骨架,她的指甲划过他的脊背,却只是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明明不着寸缕,姜真却感受不到任何暧昧的气息,她被抱在怀里,仿佛被圈养的食物,待宰的幼兽,随时可能被吞食。 那不人不鬼的东西,轻柔地缠在她的腰间,声音蛊惑:“你想要的是什么?” 姜真眼角通红,或许母亲的逝去,她心里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但其实现在她脑海里已经一片混沌,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母亲……” 她渴望的。 她想要的。 不过是一份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所以才耿耿于怀,深埋心底。 她也觉得,仿佛有的东西,有的人生来就有,没有的也只是命数,这辈子无缘父母亲情,她运气不好罢了。 唐姝即便再任性,也有母亲为她保驾护航,或许得到爱,与后天的努力没有半分关系。 泪水随着抖动的肩膀,无力地掉下来,又被舌尖舔舐走,他像是在安抚她,又更像在品尝她的痛苦,陌生的,干燥的指尖拢住了她的头。 “宝宝。”似是迷离的喟叹,又轻又软地在她耳边响起,全然黑暗的视野中,濡湿的水声便更加明显:“……不要怕。” 她惊醒过来时,脸上头上已经全是细细密密的汗水,睫毛被泪水粘在一起,她费力地睁开,望着宁静的宫殿,心中凉意渐渐蔓延。 夜晚的宫里静得吓人,她醒过来,也没有任何下人的声音,仿佛猝不及防又跌入了另一个可怕的、窒息的梦境里。 心头像是被千刀万剐过,疼痛难忍。 她恍惚地光着脚走下榻,又感觉心口像是有簇火,烧得她皮肉俱痛,她将手放在胸口,那里完好无损,没有一点红肿,仿佛只是她的幻想。 她端着烛台,停在铜镜面前,看见自己的眼睛通红的,挂着眼泪,而她原本光洁的脸上,透出一片一片,仿佛被火灼烧过的痕迹,像是覆盖在她脸上的羽毛。 姜真吓了一跳,无措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庞,却真的摸到了不同于真正肌肤的触感,不禁心头一颤。 铃铛一声,姜真从声音中猛然惊醒,一时分不清自己是站在现实还是梦境,声音就来自她面前,一只白色的纸兔子灵巧地从梳妆匣的缝隙里挤出来,抬起两只爪子,一只爪子里分别抓着一只铃铛,叽叽地摇晃了一阵,又摇摇晃晃地转着圈,在她面前跳了一支舞,朝她挥了挥爪子,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姜真呆呆站在原地,看着它表演了一阵,又噗叽一声,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她回想了半天,才意识到……这是在安慰她吗。 姜真只觉得自己是发了癔症。 或许她已经疯了。
第77章 大雨 姜真原地发怔, 好一会才走向前去,拿起纸兔子,纸折的东西平平无奇, 看不出什么特异, 拿在手里和一片羽毛差不多轻, 她没什么实感。 她迟疑地放下兔子,凑近铜镜,小心翼翼地抬手抚摸自己的脸庞,凝视许久。 直到外头的晨光落在镜子里,分开一道白亮的线, 姜真才发现,她的脸已经完好如初了, 她看到的仿佛被火燎过的皮肤, 跳舞的纸兔子, 仿佛都只是她因为噩梦而产生的幻觉。 可她很确定, 昨日夜里, 整个葛阳宫里的侍女侍卫, 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她确实在铜镜前站了许久, 也确实看到了这些东西——即使不会有人相信。 侍女洒扫的声音从屋檐下走过,姜真抬起头, 一个侍女捂着唇,探头探脑的。 姜真轻柔地笑起来:“进来吧。” 侍女端来盥洗的东西,为她擦脸, 姜真随意说道:“昨日有什么动静吗?” 侍女专心致志地浸湿帕子:“殿下昨夜睡得好, 都不怎么翻身了。” 姜真愣了愣,随即眼神轻移, 看向熄灭的烛台:“……去把蜡烛点上。” 侍女动作迟滞,不明白姜真为什么好好的白天又要点蜡烛,但姜真说了,她没有不从的道理,温顺地退下去将蜡烛重新点了。 只剩半截的蜡烛,将荧荧的红光投在她侧脸,姜真沉思片刻,指尖拈起那枚纸兔子,折纸被点燃一角,飞快地蜷缩起来,很快化成无数的红色的光点,余烬尽数落下。 侍女小小地轻呼一声,不理解公主殿下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负责在宫内梳洗,常常看到公主殿下在对着这个纸折的兔子沉思,想必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难不成是情郎相负,公主伤心了? 姜真心里可没她想得那么多,她神思难辨,觉得自己可能是招了邪。 她静静地看着火灭了,让人把灰烬收拾好,皇后的死不会给宫中带来任何改变,父皇依旧本性难改,连着几日不上朝,不见阁臣,整日和宦官与青夫人厮混。 大批的难民聚集在城外,急需平定赈灾,父皇不想管,却也不舍得将这差事交给姜庭,怕他得了好名声。 最后事情落在常素危和另外一名三品的新晋文官身上,若没有武将镇压,难以平定那些已经饿疯了的饥民。 朝廷不设官仓,无法调剂粮价,商贾们将价格打得越来越离谱,上头拨下来的钱,甚至不够一乡之人的口粮。 常素危在外头,寥寥提了几句,但出于是书信,也只是隐晦地吐槽了几句不满。 姜真从自己的私库里补贴了些银钱,又想办法辗转卖了些首饰,暗中送出,京城的贵人们对皇室的东西相当喜爱,尚且能卖个好价钱,若天下真乱起来,首饰金银也都是废纸,不如实实在在落在人的肚子里。 皇后走后,姜庭的处境越发尴尬,皇帝没有其他的孩子,又迟迟不愿意立姜庭为太子,含义便很明确了。 姜庭近日里脾气也是越来越阴沉,一方面是装给皇帝看,一方面也是真的咽不下这口气,只有在姜真面前才收敛些。 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这些暗潮涌动视而不见,似乎把姜庭当作一只养在宫里,可以随意发泄情绪的狗,却不知道狗也是会咬人的。 姜庭的名声愈发不好,暴戾恣睢,进宫只在姜真宫里逗留,侍女侍卫们在宫外头,偶尔能听见他啜泣撒娇,轻声细语的声音,都头皮发麻,不敢再听。 但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侍女接了面前人的东西,不得不硬着头皮打断殿内的絮语声:“是青夫人送给殿下的礼物。” 姜真支着头,微微侧过脸来:“哪位殿下?” 侍女声音微颤:“皇子殿下。” 姜庭原本坐没坐相地倚着她,闻言大步走到侍女面前,就懂了她为何这般惊恐。 他冷笑了一声,尤其讽刺,姜真听见东西被打碎的声音,也走到他身边。 瓷片和泥土混在一起,倒了一地,是姜庭发疯砸的。 姜庭阴恻恻地站在原地,神色莫测。 侍女吓得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姜真声音温和:“起来吧,往后退些,地上碎片,容易伤到。” “她送了些什么?”姜真拍了拍弟弟,给他顺气。 “花。”姜庭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一盆花。” 他挤出这几个字,冷着脸,一个字都不愿意再说了。 姜真于是让侍女起身回话,侍女颤颤巍巍地回她:“青夫人送了一盆金灯花过来,说是恭贺殿下迁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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