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檐上轻微地发出哗哗的声音,姜真抬头,看见门上挂着一个有些泛黄的兔子灯,灯上绘制的颜色,都渐渐地有些暗了,可还完好无损地挂在门上,随着来往的微风摇动。 姜真扶在门框上,抬头静静的看了一会,半天才收回视线。 说是要教她女红规矩,这些嬷嬷其实也都是听她的安排,只说了小半炷香,看出她的不耐,便放她离开出去玩了。 姜真还是有些新奇的,但这新奇从何处而来,她说不清楚——在她的意识里,这本该是她最普通的生活。 父母无比恩爱,全身心都放在她一个女儿身上,锦衣玉食堆着,纵容着这个女儿顺风顺水长到了成年,什么也不会,她想想有些好笑,总觉得是什么话本子里才有的情节。 她生活的这个小镇,也平静得过于惊人,依山傍水,绿树蓊郁,愈发显得宁静,鸡犬相闻,就连小孩聚在街道上嬉闹点炮,也显得那么静寂柔和,仿佛一场朦胧、遥远的美梦。 没有国界,也没有地名,似乎她的整个世界,就只有这个宁静的镇子。 姜真在街上闲逛时,几乎听不到什么争执不快的声音,似乎每个人都过得富足幸福,脸上虽然神态各异,但实际身上都散发着恬淡的和善气息。 但这样的环境,姜真不但不觉得放松,反而觉得更恐怖了一些,人活在这世上,又怎么可能只有幸福欢欣这一种情绪呢? 姜真在路上买了两个卷着豆腐肉馅的小饺子,思忖片刻,将荷包收了回去,没有给钱。 卖饺子的老板仍是笑眯眯的,脸上的弧度就没有放下来过:“那就送给小姐吃吧。” “……”姜真歪了歪头,那老板又多给她装了两个。 真的没问题吗?这里。 姜真从善如流地将饺子收下,状似无意开口道:“明日你做了,再送我两个?” 她这番惊天动地的无耻言论,不仅没有遭到老板的嫌恶,那老板定定地看着她,嘴角上扬,恍惚中,似乎有一瞬在脸上裂开到了耳根,但细看之后,老板面容普通,只是在忙不迭地说道:“好、好。” 姜真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眼,又走到了下一家小店,用着最轻柔讲理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刚刚厚颜无耻的话。 过了片刻,姜真在街上转了一圈,几乎没有哪个店铺收了她的钱,就算姜家再富,也不至于人人都认识她,况且跟在她身后的下人们,见此情景也一点都不惊讶,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简直就像是由她主宰的梦境一般,找不到一点让她不顺心的事,姜真暗暗道。 有下人告诉她,她的母亲回来了,只是外出片刻,母亲就已经想她了,迫不及待就唤她过去。 姜真对母亲这个词,只有很模糊的概念和印象,真正见到母亲时,又眼熟到没有任何违和感。 她的母亲是门当户对的徐家小姐,从小也是千娇百宠的,嫁给姜獾之后,也是夫妻恩爱,如今眼睛里还满是清澈温柔的神情。 姜真坐在她身边,被她迫不及待地搂在怀里,姜真骤然一愣,有些不习惯地别开脸。 徐夫人却浑然未觉,高高兴兴地在她脸上大亲了一口,亲昵地说道:“今日出门做了什么呀?买了什么好东西?快让阿娘看看。” 姜真身子骨僵硬得都快变成塑像了,她本是十几年都过着这样泡在蜜罐子里的生活,但被母亲乍一下搂住时,她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和不自在。 她声音细若蚊蝇,将桌边的东西推过去,徐夫人也照单全收,笑眯眯地夸她真会买。 姜真真是不知道原来有这样擅长夸奖别人的人,徐夫人连她在路边随意拿的木头簪子,都能夸上两遍“做工精致”。 做工精致先不提,徐夫人手上随意一圈珠串拿出来,都能买几屋子这样的簪子,她却夸得真心实意,让人看不出半点虚假。 姜真被她牵着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久的闲话,似乎并没有什么重点,无非是看她头发长没长长,皮肤近日又粗糙了几分,就这些看似没意义的闲言,母亲居然也能说这么多,她还没觉得厌烦。 直到父亲也进来坐到一边,徐夫人才停止了滔滔不绝的念叨,转而开始挑剔起父亲的表现起来。 姜家的家主是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没什么过于激进的志向,稳妥地守着家业和妻女。 虽然他天生就不善言辞,望着夫人和女儿的表情却很是温和,等着徐夫人说完了,他才缓缓开口,对姜真说道:“给你带了礼物。” 是一对用料不错的镇石。 姜真有些局促地收下了,他才说道:“近日也要交换庚帖了,好歹也要装装样子,不能丢了面子。” 姜真还没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徐夫人就已经捂着嘴对她笑了起来:“他可不敢嫌弃咱家阿囡,能嫁给他,他就偷着乐吧。” 姜真在他们的目光中,才想起来她及笄之后便要订婚了,要嫁的那个人,似乎和她从小相识,本是顺理成章的婚事。 她如今却有些想不起来那人是谁了,表情不禁露出几分尴尬:“不能不嫁吗?” 徐夫人和自己夫君面面相觑,以为她是在撒娇,徐夫人搂住她的心肝宝贝,语气丝毫没有当回事:“不嫁就不嫁,咱们家阿囡就在家里和我住一辈子。” 姜家主严肃的语气里透出几分笑意:“胡闹。” 但订婚总不可能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取消,府里的下人依旧在为她的大事欢喜地做准备。 姜真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场景虽是陌生的,但她对订婚却并不陌生。 她似乎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已经和人定过婚了。 她思及此,又觉得茫然,小镇这样漂亮,她对此却感知寥寥,夜晚的小镇漂亮又沉静,只不过,太安静了,安静到听不到一丝鸟雀虫鸣,嘈杂声响,像一个与世隔绝的罩子,里头容不得半点不完美的东西。 过于空白的夜晚,只有那个挂在门框上的兔子灯,微微摇晃,姜真抬头望着它,发现不知何时,那兔子花灯已经被点亮了。 花灯悬得那样高,屋子里又只有她一个人,里头的灯烛怎么能凭空亮起来? 姜真神情疑惑,缓缓靠近门口,仰头看着活灵活现的花灯,兔子的两只脚像是活物一般缩在一起。 她走近后,才看见这盏花灯里灯火摇曳,如梦似幻地漂浮着繁华的街景,里头有一对影子彼此相依。 姜真倚在门旁,静静地看了许久,直到花灯中的火光再次熄灭,似乎在提醒她该去睡了。 浩瀚安静的夜空像一潭倒悬的湖面,缭绕着些许的雾气,姜真低头看向月光下渡上一层柔和光晕的盆植,叶子被打理得精致有条理,绿油油地泛着光。 姜真突然自言自语般开口:“真正的土里,是不会没有虫子的。” 她盯着植被下潮湿的泥土,过了许久,万籁俱静中,土壤表面微微颤动,发出沙沙的轻响,一条恶心的虫子从土里钻出来,停在了翠绿的叶子上。 姜真:“……”
第92章 提亲 次日清晨, 姜真将醒来时第一眼见到的那个少女留了下来,问她这兔子灯是什么时候挂上的。 “这灯是小姐自己带回来挂上的,小姐忘了吗?”那少女羞涩一笑, 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神情:“我也不太记得了, 或许是前几年和那位公子出去游玩的时候带回来的吧。” 她说的那位公子, 自然就是她以后的夫婿,姜真若有所思,挥了挥手,让她下去了。 午饭和父亲母亲在一起用过,饭菜也皆是她喜欢吃的菜, 找不到她任何忌口的东西。 温暖的阳光洒在她身上,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 柔软得像猫袒开的肚皮。 没有一事不顺心, 没有人会惹恼她, 姜真身处此地, 有时竟会有一种世界以她为中心而旋转的错觉, 就连风吹过时, 也像是柔和地抚摸。 只是那日在植被土壤里见到的有些恶心的虫子,就像是她的错觉, 再也没有出现过。 邻家的女孩见到她路过,眼睛一亮, 娇声唤她姐姐,拉着她的衣袖撒娇似地求她摘那杏子。 姜真顺着她目光看过去,杏子饱满地垂在枝头, 把枝丫都压低了一些, 以小孩的身高,跳起来都还有些勉强。 她抬手试了试去够最低的那只, 也隔着一些距离,这几个小孩围在她身边,满心期待地望着她,她又不好意思让他们失望了。 杏树栽在院子最边上,旁边便是院墙,姜真想了想,看着那堵一般高低的院墙,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她虽然没爬过墙,但似乎也看人爬过,似乎并不难。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错觉,或许是记忆里那个人越得太轻松了,让她产生了一种自己也可以的感觉。 她踮起脚,试探着斜身坐在了墙头,微微俯身去够那杏子,谁知手下的砖瓦,或许是因为砌得时间太久了,在她手下竟滑动着,清脆一声——脱落在了地上。 姜真的身子因为骤然破碎的瓦砾失去了支撑点,微微倾斜,往后倒了下去,她心里还生出些许无奈,果然不应该太看得起自己的体力。 落在她身上的并不是想象中跌落的剧痛,而是一个带着几分温暖的怀抱。 姜真在半空中无声睁眼,和一双灰色的、通透的双眼对上眼神。 好漂亮的眼睛。 姜真脑海中第一时间划过的,居然是这样奇怪的想法,男人修长的手指牢牢箍在她腰间,将她稳稳地放在地上。 她的眼神逐渐聚焦在了他昳丽的面容上,在那双灰眸的注视下,熟悉而陌生的情感一瞬间涌上来,又在激荡中归于平静。 姜真看着男人的脸发了好一会呆,才意识过来这样不礼貌,连忙移开眼神。 那人看着她,眼里含着浅浅的笑意,见状伸手越过她的肩膀,摘下了那颗杏子,骨节分明的手指摊开,朝她递过来。 他动作熟稔又亲昵,像是和她相熟,连身边的孩童,都熟悉地喊他伏虺哥哥。 伏虺……好熟悉的名字。 ……她应该认识他吗? 姜真的眼睛里倒映出他风姿卓越的身影,她看着他,总感觉刚刚被他触碰过的地方,下意识泛起火一样暧昧的灼烧:“……不是我要。” 男子俯下身,将杏子给了早就眼馋得巴巴盼望在一边的孩童,在一声声嘴甜的道谢中,轻轻抚摸过他们毛茸茸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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