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高估自己了,他以为在狠心地“杀死”她一次之后,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是自己做不到的,可当那一把绸缎般的黑发被斩落,他竟然就瞬间动摇了,明知道她离开势必会得到碎片,还是放任她去了,甚至还为自己的动摇找好了借口,要保护好附近居住的渔民。 当传回的消息说她去了皇城,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皇城的龙气会对她的魂体有损,随后便是当年她初化人形,跟着自己游历到皇城时的情景。以前带着灵泽游历时就零零散散地学会很多凡尘的技艺,这一次再到皇城,他便鬼使神差地去学了如何制伞,亲手做了一把跟当年她求而未得的那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红色纸伞。做好之后又不由得自嘲,以如今二人的关系,这把伞她多半是不愿意收下的,更何况,这本就是一个不够纯粹的好意跟关心。 果然,当伞上的印记被发现,纸伞被扔回来的时候,他心中纵有一瞬间的酸涩,更多的还是自己跟自己告诫。 对了,就是这样,扔回来!寒止啊寒止,这样你应该就能彻彻底底做自己应该做的事了吧,你给出的东西本就参杂着目的,即便这个目的再怎么无可奈何,起因再怎么为她着想,也只是一种虚伪的善意。 灵泽本就不是愚钝之人,即便第一次异象只是让她心生怀疑,那这第二次异象,她至少也能让她确定是她的本体碎片有问题。再深入联想一番,不难猜到当年自己那穿心一剑,是否也是因为这个。而最最坏的结果,便是她对自己本身产生怀疑,那从始至终他拼了命也想藏起来的一切,便都没有了意义。 不能让灵泽知道,至少现在还不能让她对自己有所怀疑,修行之人最忌猜疑自己所行之道,他人顶多是道心不稳或走火入魔,但要是换做灵泽,那就远远不仅于此了。 寒止合上双眼,让自己眼前彻底陷入一片漆黑,拧起的眉心逐渐重新放平,咬紧的牙关也缓缓松开,嘴角重新抿成一条线,往日那个不近人情、面若霜雪的寒止道尊又回来了。 *** 果然不出寒止所料,在月上中天之时,灵泽的身影出现在乐府门外,及膝的长发披散在脑后,过腰处系着一根暗红的发带,绀青色的衣袍上绣着暗纹,不知是用什么面料所制,在极暗的夜里,行动竟有些流光溢彩。 她看到了背靠在乐府外墙边的寒止,可从到乐府门前起,再到抬脚进门,连一眼都没往那边看过。 寒止在黑暗中弯了一下眼角,心道灵泽果然比自己强多了,即便是见到自己这个往日仇人、今日宿敌,也依旧能毫无波澜、视若无物,既没有让自己深陷仇恨,也没有让自己道心迷失,更没有像自己一样看起来这么矛盾、不可理喻。 灵泽在乐府后花园找到了乐重。 乐重已经清醒过来,依旧还是白日里昏过去的那个位置,呆呆地坐在墙根底下,两眼放空地看着夜幕,燕欢静静地坐在他的身旁守护着,魂体又变得像那日刚从白鹤身体里分离出来一样,有些稀薄与虚幻。 灵泽先是皱眉看了看燕欢,得到的却是燕欢一个满足的微笑。 灵泽便不再管她,取出那支骨笛扔进乐重怀里。 “你的笛子,还给你。” 乐重这才渐渐回过神来,他先是看了看守在他身旁的燕欢,随后才从怀里拿出那把骨笛。 乐师的手通常都会保养得十分得当,修长白皙的十指轻轻地抚摸着笛身,像在触碰一个极其易碎的幻梦。 经过连番打击乐重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他最后不舍地看了一眼这把祖传的鹤翅骨笛,最后在燕欢惊异的目光下,将他随意地放在了地上,任由墙角的泥巴将其弄脏,而不是像往日一样,像对待珍宝一样仔细擦拭后收进袖子或者腰间。 灵泽对此挑了挑眉,还以为他是在担心骨笛会再次引起白日的异变,便对他说道:“不必如此,这把笛子上的鹤灵已经彻底消散,从今往后,这把笛子只会是一把普通的笛子,顶多就是音色比其他笛子要好一些罢了。” 尽管灵泽这么说了,乐重还是没有再看骨笛一眼,他深深地提了一口气,目光认认真真地看着四周的一草一木,似乎对这里充满了不舍。 “我打算离开皇城!”说完这句话后,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始终挺着的肩膀也垮了下来但又并不见颓唐,只是看着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好像压在肩上多年的重担终于被放下。 “这把笛子跟随我乐家世世代代,早已经成为一把枷锁牢牢地禁锢每一代乐家人。”说着他叹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每一代乐家人都期盼着自己或者家里人能够一个人通过它引来白鹤起舞,它从一个乐家人手上交到另一个乐家人手上,像是在传承一个明知不可能却想要完成的梦想。它既给予了乐家无比光辉的曾经,可又带给了这个家族多少代的悲哀。” 乐重面对着身旁的燕欢,眼角有泪光流动,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我从小刻苦习练乐理,被喻为乐家罕见的天才,可当白鹤真的被我引来之后,我却渐渐忘了,我是个乐师啊!我不是那些会神奇术法的修士!也不是会杂耍幻术的艺人!可每当我拿起这把笛子,心底里仿佛都有另一个自己在说,这就是你想要的,这是你父亲跟乐家多少代的愿望,你要光耀门楣,你要让白鹤起舞的奇景再现世间!” “现在想想,今日我吹奏骨笛之时,简直就像着了魔一样!清醒的自己仿佛被从身体里踢了出去,真正掌控自己的变成了这把笛子。我想了很久,从醒过来之后我就在想,我还是要光耀乐家门楣,但我要以一个真正的乐师的身份,让世人重新认识乐家的乐师,而不是认识一只会起舞的白鹤。” 乐重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低头看着被放下的骨笛,“先祖的东西也不能说毁就毁了,失去灵性也好,不然我还要时刻担心它再不受控制。” 他撑着膝盖从地上站起来,身旁的燕欢想上去扶他一把,可手却从他的臂弯穿了过去。 乐重见了对燕欢说道:“我其实算是一个懦弱又自私的人,不值得你为我付出这么多,只是……”乐重脸上露出些许羞赧,“我如今……打算去南方,因为好的乐师大多都出自南方,所以我想去南方请教学习……我亏欠你良多,若你……若你愿意让我报答你……” 他说得磕磕绊绊,还没等说完,燕欢便迫不及待地答应:“我愿意!” 这像是她等待已久的回答,又像是燕欢始终不变的爱慕。 只是三个字,便已让两个人都红了眼眶。 作者有话要说: 现实生活中千万别学燕欢这个傻姑娘哦~~
第27章 夜谈 燕欢与乐重不日将一起前往南方,临走前灵泽向燕欢的身体里重新渡了一缕鬼气。 “你要知道你的魂体本就十分虚弱,又为了护住乐重强行支撑起了屏障,即便是从现在起潜心修炼,也活不了太长时间了。”灵泽趁着为燕欢续命,单独对燕欢说道。 可这个傻姑娘刚刚才得偿所愿,满脸都是喜悦,即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没有露出一星半点的难过,笑吟吟地说:“我本就是已死之人,徒留一抹残魂在这个世上,能够陪伴他一日都已经是赚了,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也不求来世是否还有缘分,我只争朝夕。” 灵泽深深地看了她半晌,留下一句话后便走了。 “若是以后后悔了,就来酆城吧。” 对于燕欢与乐重来讲,新的未来或许才刚刚开始,可关于他们两个人,在灵泽这里却已经成了她漫长岁月里一个很小的过客。 灵泽也是从凡尘而来,她的本体原本就生长在一座凡尘的道观中。 她也曾聆听万千凡尘中人的愿望,现在回想这些愿望,仍旧会像古朴的钟声在她脑海里涤荡。 即便是在芸芸众生当中,鱼芷素与燕欢都是十分特别的,她们与以往吐露夙愿的人不同,不仅体现在更为执着,还有一种更为不顾一切的决绝。 曾几何时,她也有一份潜藏在心底的不可言说的感觉,但那感觉朦朦胧胧,连她自己也不能确定是否就是像鱼芷素与燕欢那样的情之所起,一往情深。 她以为这份茫然的感情她或许终其一生都不能明确是否是爱慕,她会在万年冰封的长白山上过着毫无波澜的日子,授课、修炼、跟那个人作伴。 一直到那一天,那透心的一剑将一切平淡打破,她开始明白了她曾经聆听过的一类人的心声,明明既恨又痛苦,可只因为是那个人,便始终不死心地为自己找到各种各样貌似合理的理由,一次又一次地想去寻求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原来并非是伤害不够深刻,只是因为曾经潜藏的爱跟信任铺垫得太满。 现在的她也开始学着做傻事了。 总是淡然、强大的鬼魂在寒冬的黑夜里卸下了所有的防备,总是挺起的肩膀好像挂上了千斤重的疲惫,让她的脚步变得懒散又缓慢。她毫无防备的在前面走着,将自己所有的弱点都暴露给身后的人。 她边走边想,等待她的或许又是透心一剑,或许是不可弥补的重创,又或许,让她赌对了,什么都不会发生。 她从充满人间烟火的闹市走到寂寥无人的郊外,穿过皇城厚重肃穆的城门,直到走到眼前是一小片还未开的梅花林,不大的池塘被严实地冰封,她这才停下脚步,随意地找了个地方坐下。 背后便是几棵稀疏的梅树,眼前的风景毫无观赏可言,可还是让她联想到了曾经看得最多的一处景色。 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身后的寒止坐下。 寒止清楚,刚刚灵泽的举动是一种试探,是对他真实本意的试探。这个试探再大胆不过,根本不容他逃避,无论他远走还是不为所动,都将清楚明白地告诉灵泽,他的的确确没有伤她之心,除非他真的一剑杀了她,或者剖开她的身体将碎片拿走,除此之外的任何一种反应,都会是直接或者间接地说明,她的怀疑是对的。 察觉到身后寒止的犹豫,可最后他还是顺从地坐到了她的身边,灵泽无声地勾了下唇角。 身边人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尊冰雕,灵泽知道寒止是个什么性子,便也不管他,只自顾自地说起来:“我记得长白山剑池边上的梅树还是你自己亲自种的,现在还在吗?” “……”寒止抿紧了嘴角,没有答话。 耳边是一片沉默,只有几丝清冷的风声吹过带起一点沙沙的声音。 灵泽顺着回忆继续说道:“长青的徒子徒孙我都见过了,玉成是个好苗子,就是少了点历练,观昱天赋也不错,日后只要别学了他师父那不着调的样子,肯定也不会差,对了还有云钟老头……他怎么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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