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公公体谅。” 弥若这厢应付完徐寿,转身又低声训着李炯:“这里是王宫,不比家中。你若再肆意胡闹的话,我可就不给你买糖吃了。” “可是,可是……”李炯委屈地含着一眼泪,用颤颤的手指向台阶,自己却别过头不敢再看,“那里好多……我怕,怕!” 弥若顺着李炯的手指,看见的却仍是空无一物的白玉台阶。 弥若叹了口气,只当他又犯了什么疯癫癔症:“别怕别怕,有我在呢。咱们不看就是了,好不好?” 弥若哄了许久,才勉强让李炯打消回去的念头,同意由弥若蒙着他的眼,颤颤巍巍地进了昭阳殿的偏殿。 “王上尚在与大人们议政,请二位先在此等候召见。” 等候的间隙,宫人端上几盘精致的茶点,终于是让一直警惕万分的李炯分了心,渐渐松开了紧紧攥着的弥若的手腕。 沉迷在用点心搭建宝塔中的李炯,完全没有注意到弥若的悄然起身。 弥若避入无人的内室,轻轻移开墙前的书架,闪身进入书架后露出的,仅容一人出入的暗道之中。 不过十余步的黑暗后,光明重现,从另一处暗门中出来的弥若,映入她视线中的,依旧是那个冷峻孤高的背影。 背影听见声响,幽邃如渊的眼眸朝她看来,清隽如玉的面容上,素来带着拒人千里外的薄唇,此时却微微弯起,带着旁人难见的弧度:“你来了,阿若。” 弥若恍惚了刹那,却在下一刻依旧恭敬地跪下行礼:“镇抚司弥若,参见王上!” 萧衍脸上的笑意稍纵即逝,语音如常的没有丝毫涟漪:“孤的人,想必你已见到了。” 弥若脑中浮现出那个暗中投掷蜡丸,唤作“流霜”的青裳婢子,点头应道:“是。” “她如你一样,皆是从镇抚司死士营中历练出来的英才,从未失过手,在豫国公府中必能助你一臂之力” 弥若闻言垂首苦涩一笑:“王上是信不过属下?” 萧衍的声音传入弥若耳中,不知怎的竟有些飘忽遥远:“你勿要多想,你是镇抚司中最出色的,孤让人在你 身边,也只是为了随时帮衬你一把。” 弥若仿佛听到了什么滑稽笑话,胸口中一时苦海翻涌。 难不成,让她嫁入豫国公府,不是为了监视豫国公李阕,而是为了监视她? 萧衍深深地看了眼伏跪于地,却一言不发的弥若:“昨夜府中,可有何异动?” 弥若默然了片刻,终是没有将那只金眸九尾的诡异妖孽道出:“没有。” 萧衍颔首:“日后若有任何异样,你……” “啊——” 一声尖利刺耳的叫喊声穿过相通的暗道,直直地抵至二人耳前。 “是李炯!”弥若脸色一变,亟亟站起身,朝萧衍草草行礼告退后,便飞似的钻入暗道,朝声源处奔去。 萧衍看着那个迅疾消失在黑暗中的单薄背影,隐没在王服袖中的手无声攥紧。 “动情则死的,可不仅仅是你们死士。” 弥若本以为那声喊叫,是因为暗道的出口被李炯或他人发现,为了不让王上被旁人看见,才亟亟地赶了过去。 可待她出去时,却发现设于内室的暗道的出口处完好无人,反而是外室人声嘈杂,杂声中李炯的呼救声格外突出。 “走开走开!别过来!都走开!救我救我!媳妇!哇哇哇……” 弥若拨开围着李炯却无法近他身的层层宫人,只见浑身沾满点心碎渣的李炯正瘫坐在地上,一面抱着桌腿瑟瑟发抖,一面冲着四周挥舞着手臂,似乎在驱赶着什么。 弥若急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回、回夫人,”身旁的宫婢显然也是不明所以,“奴婢,奴婢也不清楚。只看见李公子突然跌倒在地上,然后、然后就这般了……” 弥若尚不解着,李炯却是看见了弥若,像溺水者发现了救命稻草般,朝她的怀里扑将过来,哽咽连连地哭诉道:“媳妇媳妇,快带我回家!我要回家!回家!” 弥若一头雾水,哄孩子似的用手帕拭去他脸上的泪:“乖,别哭别哭,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李炯将脸埋在弥若的帕子里,却用手颤颤地指着身后:“鬼!好多的鬼!好、好吓人……” 弥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有一群面色惶恐神色不安的宫女内监。 她叹了口气,拍了拍李炯的肩头:“青天白日的,哪来什么的妖魔鬼怪,定是你看花了。” “真的、真的没有?”李炯将信将疑地稍稍朝后看去,却又猛地转了回来,抱弥若抱得更紧了,哭闹地也愈发大声:“骗人!媳妇骗人! 好长的舌头,好、好青的脸……是鬼!是鬼啊!” 弥若正苦恼着如何劝解,一道悠长的唱和声在屋外响起:“王上圣躬!” 她循声看去,只见锦袍王者逆着曦光步过白玉砖石,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意与矜贵,让人甘愿臣服于地。 “王上!” 就在众人皆行礼跪拜时,唯有李炯一人仍懵懂不知地兀自哭闹着。 萧衍看着犹紧紧搂着弥若不放的李炯,眉宇微蹙,目光中的不悦显而易见。 跪了一地的宫人们也都觉察到自家王上身上的冷意,都不禁暗自为李炯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萧衍是出了名的喜怒不形于色,能让他的怒气外露得如斯明显的,至今,恐怕也只有这个痴傻的李炯而已。 “喧哗者何人?”萧衍冷冷出声,连最能揣摩他心思的徐寿都被这莫名而来的寒意给唬得一楞,更不用说其他早已噤若寒蝉,两股战战的宫人了。 可惜,李炯仍沉浸在自己的恐惧中,将头死死地埋在弥若的怀中,根本不曾听见萧衍的问话。 弥若见状,欲出声解释:“回王上……” “孤不是问你!” 这几乎能掀落房顶的吼声,令在场众人的小心肝都颤了三颤,弥若也被惊得身子一震。 李炯许是被弥若的这一震给弄迷糊了,以为她终于也看见那些可怕的鬼怪了,抬起头,却撞上面前一双几欲吃人的眼睛。 “鬼啊——”李炯圆睁着双目,歇斯底里地冲着萧衍拼力一喊,喊完便软软地倒回弥若的怀中,不省人事。 残月西斜,子夜将近。 许是因为有暇赏月的人寥寥,王宫中的月色,比宫外要多几分凄凄之意。 弥若俯身探看躺卧在床榻上的李炯,仍未有苏醒的迹象,轻叹一声,踱步走向屋外微凉的月色中。 屋外的庭院中栽着几株梅树,在淡薄月色的投射下,映出斑驳曲折的疏影,一如多年前。 唯一遗憾的,此时仲春,花自凋零,暗香不再,身旁人也不在。 想起白日时,萧衍看着人事不省的李炯,倒是没有再追究他的冒犯之罪,反而下旨命太医来替他诊治。 在太医说李炯并无大碍,只是眼下不宜大动,需静时,萧衍反倒大方地让徐寿给李炯寻处静地安养。 “外人留宿宫中,此举与礼制不……”徐寿的话还未道完,就感觉身前人的目光如利剑,几欲将他戳个对穿,忙急急改口:“依奴婢所见,不如就宿在落英阁。殿阁不仅干净雅致,也是 弥……李夫人幼时曾住过的,说是新婚夫妇归宁小住,在礼制上倒也尚可。” 落英阁。 多年后再听闻这个名字,弥若心中五味杂陈,却不敢去看萧衍,只听着他淡淡应允:“如此,便这般安排吧。” 弥若伏地谢恩,萧衍转身离去,不曾停留半刻。 抚着梅树枝杆的弥若,脸上晕开一个笑意,却比惨淡的月色还有苍白几分。 自己都差些忘了的“梅下之约”,他恐怕早已不记得了吧。 那些少不更事的肆意轻狂,忘了,倒也好…… “娘子月下赏梅,好雅兴。” 慵懒带笑的嗓音,缓缓如沾落花瓣的潺潺溪水,但在弥若耳中听来,却无异于一道惊天霹雳。 “你!竟真是你!” 弥若瞪着从屋中款款走出来的男子,眸子如含烁石金光熠熠,身后的九条绒毛白尾,此时正在夜色下摇得分为欢腾。 弥若亟亟看向屋室,半开的雕花窗正对着李炯躺着的那张卧榻,而眼下,那榻上空无一人。 弥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被一株梅树抵住背脊,让她直面眼前的九尾妖孽。 弥若抽出隐于袖摆下的袖剑,直指渐渐逼近自己的妖孽咽喉,厉声斥道:“李炯你到底是人是妖?!” 看着离自己命脉不足寸尺的利刃,他的嘴角犹带悠然笑意:“娘子不听为夫的劝告,偏爱舞弄个利器,真真令人担心呢。” 他话音刚刚落下,弥若只觉手中一轻,那柄袖剑竟在她自己的手中消失了! 不等她的怒意发作,他已笑着伸手一带,将弥若半搂半抱地揽进了怀中。 咫尺外,他笑意连连:“这可是娘子逼我的,谁晓得你下一瞬会不会从哪里再掏出什么谋害亲夫了。” 弥若被他困束在怀中,无法动弹丝毫:“李炯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闲闲地伸出一根手指,在弥若面前晃了晃:“首先,我不是李炯。” “我的名字叫作‘相唯’,相公的‘相’,唯一的‘唯’。”他定定地看着怀中人儿,唇畔的笑意愈甚,“当然你若嫌难记,我不介意你直接唤我相公。”
第5章 幽都 “你勿拿谎话来诳我。” 弥若在他灼灼金眸的注视下,冷笑道:“分毫不差的容貌,即便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也无法如此相似。难不成,你竟有分/身之术?!” 相唯料她一时也难信自己的话,也不再坚持,抬头看向夜空中的各方星宿,稍稍停顿了一下,垂首看向怀中的弥若,却道出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你可晕船?” “什么?”弥若一愣,一时没从他话题的巨大转换中反应过来。 “算了,晕也没法子。”他自顾自地嘟囔了一句,说着一俯身,就将弥若打横抱起。 “你做什么?!” 他朝怒极的弥若勾唇一笑:“娘子抓紧了。” 话音未落,弥若只觉陡然间仿佛坠入无底深渊,从四面八方吹来的刺骨阴风令弥若不寒而栗,而四周的景物急速旋转的走马灯一般,瞬息转换,更是令她一阵头晕目眩,几欲呕吐。 “受不住就闭上眼,”相唯的声音被诡异的风声吹得支离破碎,但弥若却能感受到自己臂膀上传来的力度,“为夫的胸膛,可是随时向娘子敞开的。” “不用!”她闭着眼咬着牙,拼力地让自己远离身侧,调笑不已的妖孽,“你放开我……” “到了。”耳畔的声音难得沉稳了一回,弥若睁眼看去,只见风声骤停,四周的景物也定格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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