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他这句话,慕容锦瞳孔微微放大,他下意识道:“你敢!” 他怎么敢杀他?! 慕容锦原以为,就算封应许败了他,也绝不敢伤他性命,他可是慕容氏的人! 封应许只是面无表情地举起了刀,他为何不敢? 见他扬刀,飞红台四周楼船中传来阵阵哗然之声,众多世族面面相觑,难道封应许还打算要慕容锦的命不成?! 虽说武斗之中生死自负,但慕容锦毕竟是世族…… “竖子尔敢!”慕容氏族老再也坐不住,起身暴喝一声,试图上前阻止封应许。 就连越重陵也为之一惊,下意识看向闻人骁,却并未得到任何指示。 君王的面容隐没在冕旒下,难辨喜怒。 慕容氏与赵氏的人向飞红台而去,可惜封应许的刀比他们更快。 这一次,长刀顺利穿透了慕容锦的心脏,他眼中尚且残留着几分不可置信,徒劳地想抬手,还未抬起,便无力垂下。 他死了。 龙渊阁载,天元四十七年夏,上虞淮河飞红台一战,得龙渊地榜之首陈稚指点,封应许临阵悟诡怖刀,分花拂柳慕容锦,殁。
第一百零一章 淮河, 甘泉楼上。 少年倚窗而坐,白发如雪,眼尾一抹飞红为他本就有几分雌雄莫辨的容貌更添了几分妖冶。 手中把玩着酒樽, 他望向飞红台上被长刀穿透心口的慕容锦, 蓦地笑了起来。 有意思。 不过更有意思的, 还是她。 看向王族楼船上端坐在桌案后的素衣少女,少年眼神灼热, 如有实质。 不过几息,原本看着前方的姬瑶转过头, 远远对上了他的目光。 少年丝毫被发觉窥视的心虚,他噙着笑, 举起酒樽向她示意, 动作中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散漫。 对于他这般举动, 姬瑶只是冷淡地收回目光,完全无视了他。 少年也不觉得生气,笑吟吟地收回手,将樽中酒液一饮而尽。随后看向侍立在身旁的女子道:“她便是那个陈稚?” “是。”女子面目寻常, 身上气息却沉凝圆融, 若有修士在此, 便能感知到她是已入五境的大能。 但便是五境大能,在少年面前也只能侍立在旁, 而在周围, 还有数名同她一般, 甚至境界在她之上的仆婢。 “如今看来,赵氏接连在她手上吃亏, 也不奇怪。”少年徐徐评断,旁人或许看不出, 但他又如何不清楚,封应许手中那套得姬瑶改动的刀法是如何精妙。 淮都陈氏,陈稚。 她当真是陈稚?还是…… 少年执起酒壶为自己满上酒液,双目一片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雅阁外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喧哗,打破了原有的安然。 少年被打断了思绪,面上笑意微微淡了些许,不必他吩咐,女子已然抬步出门,冷声喝问道:“是谁在此喧哗——” 打砸喧哗之声正是自下方厅堂传来,只见李幸身着华服锦衣,颐指气使地令随行而来的仆役将这座楼阁给砸了。 这些时日好吃好喝,他已然在酒色浸染下挺起了肚子,说一句脑满肠肥也不为过。 “我乃是君上亲封的上卿,这淮都城中何处去不得,小小一个甘泉楼还敢不让我进?!”他说着,亲手搬起手边一件瓷器,重重摔在了地上。“什么贵人在此,这淮都城中,还有几人比我的身份更尊贵?!” 这副嘴脸倒是同那些世族纨绔无甚分别,甚至比许多世族纨绔还要嚣张几分,他已是全不记得自己原本是何出身。 似是畏惧他身份,甘泉楼豢养的护卫打手也不敢作什么抵抗,只能看着众多摆设物事被砸了个粉碎,厅堂中一片狼藉。 女子自楼上看见这一幕,也不由皱了皱眉,李幸并未意识到她的身份,还仰头道:“便是你包下了甘泉楼,连本上卿都不让进?念在你一介女流,快快下来赔罪致歉,我还能放过你!” 审视着下方不知所谓的凡人,女子目光冰冷,眼中有杀意一闪而逝。 但她还是强自按捺下杀意,并未动手。 身在雅阁中的白发少年却轻笑一声:“上卿?好大的威风啊。” “将他扒光了,扔出去。” 他脸上笑意倏而消失,冰冷地吐出几个字,响在女子耳边。 得了他吩咐,女子不再犹豫,拂袖一挥,厅堂之中正在打砸的仆役骤然顿住了身形。 下一刻,李幸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浮了起来,活像只被迫翻了壳的王八,手脚在空中挣扎着,眼中得色也转为惊恐。 “你想干什么?!”他色厉内荏道,“我可是乐阳君亲自向君上举荐的上卿,你若是伤了我,君上和乐阳君一定会治你的重罪!” 女子寻常的容颜上现出一抹笑意,生动了些许:“今日之后,便不是了。” 白发少年一句话,便决定了李幸的未来,一如当日。 冬末的雪夜,城中已不见多少车马来往,相隔一条街巷,淮河之上灯火通明,而在角落积雪旁,李大带着一身伤蜷缩着,望向笙歌不断的二十四坊,面露渴望之色。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吃过东西了,手脚已经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后背伤口血迹已经凝结,和单薄褐衣粘连,让他忍不住发出虚弱呻吟。 就是在这样的夜色中,少年白发玄衣,骑在一匹浑身雪白,无一丝杂毛的骏马上,身上只着单薄深衣,却似乎不觉寒冷。 飘雪的夜里,他提着酒壶自斟自饮,白马不疾不徐地向前,马蹄踩进积雪,已经快失去意识的李大瑟缩一下,恢复了些微意识。 少年挑了挑眉,垂眸看向他,像是忽然来了兴趣,随口问道:“为何躺在这里?” 为什么躺在这里? 李大哆哆嗦嗦地想了起来,春日时为了给寡母治病,他卖了家中田地,最后还是无力回天。为了混些生机,他为城西那位大户干了三个月的活儿,却连一枚钱也没能拿到,今日上门讨要,却被府上管事命人打了一顿扔出门来。 伤势太重,他爬不起身来,何况就算去了药铺,他也没钱抓药。 他快要死了,李大想。 哪怕他一个字也没有说,白发少年却好像已经从他记忆中了解了一切,听得兴趣缺缺。 这样的故事,于他而言,实在是太无趣了。 若是换了平日,少年应该不会理会一个微贱庶民的生死,但他突然想起,今日离开上虞王宫前,他正好与人打了个赌。 他们赌的,是人心。 便是因为一个赌约,低贱卑微如李大,朝夕之间,竟然成了上虞公卿,一步登天,有了与世族权贵同席而坐的资格。 ‘得封上卿,是你之幸,往后,你便叫李幸。’白发少年漫不经心道。 玉盘珍馐,佳酿美人,从前李幸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如今他都唾手可得。 而他成为上卿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将那城西大户满门没为奴婢,任己驱使羞辱。 原本还对自己身份惶惑不安的李幸,逐渐习惯了上卿身份,他不记得自己从前也只是个庶民,反而理所当然地踩在了同自己从前一般的庶民身上。 人心本就是如此丑陋扭曲。 不过—— 白发少年想,他的确是有些意外,莲生坊最是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覃晚覃主事,竟然会如此慨然赴死。 对比起来,不免叫他对李幸越发觉得不耐。 被剥光了衣袍的李幸被扔出了甘泉楼,不过此时却少有人注意到这番变故。 王族楼船上的,姬瑶收回目光,竟在掌心肥啾毛茸茸的脸上窥见了几分严肃。 ‘你认识他?’她以灵力传音。 ‘他便是上虞乐阳君,百年前,便已入八境无相。’ 姬瑶早已猜到,谢寒衣出现在李幸身边,真正的意图便是为这个无相境的人族。 她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再多问。 飞红台上,浑身浴血的封应许站起身,刀意还未散尽,他站在原地,竟如修罗在世。 趁势向他出手的赵氏与慕容氏的修士都为姬瑶抛出的阵石挡下,灵光流转,赤金光幕将所有灵力都消弭,便是七境修士,也没有把握能破开。 正准备出手的姚静深看着姬瑶,神色有一瞬柔和。 封应许没有说话,只是看向姬瑶的方向,向她执弟子礼,深深拜下。 今日如果不是她,自己只怕难以自慕容锦手下留得一条命,更不必提为覃娘子三人报仇。 便凭方才刀法,他称她为师也不为过。 姬瑶受了他的礼,神色仍是一片淡淡。 慕容氏与赵氏众人此时看向姬瑶和封应许的目光,恨不得将其剥皮拆骨。 但封应许未曾有半分畏怯,他挺直脊背,染血青衣在风中猎猎作响。目光逡巡,楼船上所立之人多为世族,生来便比庶民更高上一等的世族。 “若还有想与我一战者,尽管上前便是!” 四周一片寂然,唯有封应许的声音回旋在天地之间。 在听到他这话后,并未有武者敢上前,方才他们已经亲眼见识过封应许的刀法,无人有把握能破他手中在姬瑶指点下变得诡谲莫名的刀法。 就算封应许的刀已经出现了裂口,也没有人敢掠其锋芒。 赵氏众人,包括赵家家主在内,脸色都已难看到了极致,却并无破局之法。 他们未曾想到覃娘子会暴起出手,让他们顿时就失了三枚威胁封应许的筹码,更没想到,在姬瑶指点下,慕容锦最后殒命于封应许手下。 相比之下,闻人骁的脸色就比赵家更明朗许多,他看着封应许,嘴边牵起些微笑意,缓缓拍了拍手。 “好,封卿刀法再得突破,日后,当为我上虞中流砥柱!”他站起身来,“传寡人诏令,赐封应许上大夫之爵,以东境玉阳周边四郡为封邑!” 东境十七郡原在赵氏掌握之下,闻人骁此举,便是将一把尖刀,刺进了赵氏势力范围内。 闻人骁将封应许当做一把刀,却并不知道,在今日之后,封应许不会只做他手中一把刀。 从前,他并不在意什么封邑爵位,但覃娘子的死,终于撕开了在他晋升武道宗师后,为这世道蒙上的看似温情的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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