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娘子瞧着眼前的人,既没有从她脸上看到传闻里的跋扈,也没从神色里看到所谓的盛气。 她穿着件月白色细布长衫,若有所思地站在廊下的灯影中,只有影子伴在她身侧。 金娘子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直到她再次开了口。 “多谢你提醒,我知道了。” 说完,竟跟她笑着点了点头才,转身回了房中。 金娘子眨眼看着娘子离开的背影,愣了一会,才退了下去。 没多久,钟府灯火盏盏熄灭,人静宅定,如同整个东京城一般,陷入了黑夜的安眠之中。 ... ... 翌日钟鹤青也一早就出了门,他一走,九姬就去到了他的前院。 仆从见她到来都吓了一跳,但九姬也不准备做什么旁的,无非是带着须尺走一走,但将前院能走的地方都走了一遍。 可惜须尺还是没什么明显的反应。 看来,鼬玉藏身的空间也不在前院了。 除了前院后院,那便只剩下荒草萋萋的后院花园。 钟府后院偌大,九姬从仆从呈来的图纸上便能见一二。 据说钟鹤青认祖归宗并不久,这钟府在成亲前只来得及修缮前院和内院,后院花园刚刚动工,大片地带遍布荒草,并无人气。 九姬正准备寻个借口前往,但钟鹤青不到午间就回来了。 如此,九姬只能回了正院再等时机。 这一整日她都没能等到什么时机,到了晚间,以为钟鹤青又不会来的时候,男人推门走了进来。 新婚头一日要洞房,他照着规矩来,九姬可以理解。大婚第二日,他与她无话可说,不来也可以理解。 但到了今日这大婚第三日,他又突然来是做什么? 柳嬷嬷不是说,所谓三朝回门,挪到了三月以后吗? 九姬心道他今天过来,可能是要说点什么了。 若是再不言语,又同街边的生人有什么区别?哪怕同睡一张榻上,也不互相识。 她不紧不慢地等着他,倒了杯凡人常饮的碧绿茶水小啄起来。 这次,他确实没再继续装哑巴。 他看着她在窗下,慢吞吞地饮着茶,终于开口道。 “你不必去前院暗示我,我应下的事情会记得。” 男人声音沉沉如没海底。 说完,便满脸被人欠了钱似得,压着眉往里间换衣。 九姬:? 首先,她去前院暗示这种事,他是怎么联想出来的? 其次,他应下过什么? 可惜九姬只是九姬,不是新娘唐亦娆,他和唐亦娆间有什么约定她不清楚。 她不便问,反正知道他不怎么待见他的新婚妻子也就是了。 可他不待见,这会又进了里间换好了衣裳,坐在床边隐有不耐地向她看来,是什么意思? 香炉里燃起了浓密的甜腻香气。 九姬并没因他的态度有什么不快,只觉有些凡人真有些古怪的意趣。 她将手边的茶水饮尽,照着他的意思也到了床边,见他躺进了帐子里,她也褪了外衫进了帐中。 凡人的情绪复杂得,实在令深山修行的妖难辨。 九姬好奇地转头向他看去。 没有龙凤喜烛的高光,帐内更加黑暗,只凑着月亮溢散的光亮,细看到他高挺的鼻梁上,有一节小小的驼峰,令他本就棱角分明的侧面,更添棱角之感。 九姬悄然打量着他。 可他却沉默地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九姬讶然眨了眨眼,不等她有所反应,他已转身而来。 ... ... 比之新婚那晚,今夜的钟少卿显然更加沉默。 一下深似一下,似乎寻求快速地解决,却偏不能迅速完成。 九姬浑身发热,发丝在他的冲撞下散落又相互缠绕,汗珠浸在发丝里,湿了个通透。 而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地和缓之意,九姬腰间发酸起来,上一次的奇妙感觉也在他的不耐下消失殆尽。 她不适地想要开口说句什么,但男人终于结束了这沉闷的时刻,在一声低哼声中,九姬抬头看去,他额头有汗珠滴答落下,而他撑臂而起,呼吸粗重地穿起了衣裳。 九姬腰间的酸胀到了极致,两腿则隐隐发疼。 她忍耐着,暗暗调息了一番,也缓缓坐起了身来。 她一动,不小心碰掉了被挤在床边的枕头。 枕头落下,恰落在了男人的脚边。 九姬伸手去捡,不想没有碰到枕头,却碰到了骨节明晰的滚烫手指。 月色下,他神色似乎微怔。 但下一息,好像是被什么令他嫌弃的物什碰到一般,瞬间收回了手。 九姬愕然。 可他却同新婚那晚一般,再没多言一句,也没多看她一眼,大步离了去。 步子带起细风,又在反手重重关上门的时候,骤然停止。 九姬看着咣当作响的门,缓缓皱了眉。 * 东京城,外城平角坊。 比起内城高门大户的阔气宅院,这里房屋一间挨着一间,小小的坊内住着四面八方前来东京讨生活的平民百姓。 寻常百姓家中蜡烛灯油有限,入了夜便都纷纷熄了灯,一院之中也留不了一两盏照明。 人皆入睡早,亥时未过,就睡过了半个觉。 漆黑僻静的小院里,女子觉浅,隐隐听着外面有吵闹的声音,摸着黑出了房门。 院中没人,倒是不远处的巷子里,传来呼喊寻人的声音。 “爹?爹在吗?” “老头子,你在哪儿啊?” “先生?先生?!” 女子听那些呼声,像是在寻坊里教私塾的杜老先生。 这么深的夜了,难道老先生还没回家? 就在这时,院门外的巷子里忽然传来踉跄的脚步和微弱的喊声。 “救命... ...救... ...” 接着,咣当一声响起,人似是倒在了地上。 不会正是杜老先生吧?! 女子一惊,想要出门察看,可四下漆黑一片,她连忙回屋点了油灯,端着跑了出来。 她急匆匆下了门后的闩,端着油灯推门向外看去。 左手边的巷口空无一人。 巷子深处起了一阵夜风,那风打着旋扑在她脚下,风中,充斥着浓浓的血腥气! 她浑身瞬间僵直,唯有脖颈缓缓向右转去。 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巷中,一双眼睛猩红锃亮,直直朝她看来。 “啊!” 她忽的将手里油灯扔了出去,那油灯咕噜噜滚向巷中,灯火不知为何没灭,却照亮了巷子。 只见那黑暗里满是血污,血污里躺着鬓发花白的老先生。 而老先生的身上趴着一个“人”。 这时,春夜的巷子里,不知从何卷起一阵落叶,卷在老先生周身之上。 灯火忽的一明。 她乍看见了落叶之中,那趴在老先生身上的“人”,脸上竟然布满灰色长毛。 而灰毛之下长着不属于凡人的长吻。 她定怔怔看去,那“人”似察觉到什么,转头朝她看了过来。 它竟生着半寸长的惨白獠牙! “啊——啊——” 女子惊倒在地。 “有妖怪,有妖怪!妖怪杀人了!” * 凌晨,天色未明。 外院书房,钟鹤青被喧闹人声吵醒。 “出了什么事?” 他问向房外,回话的是长随观星。 “郎君,外城夜间出了命案,半个城都闹起来了,闹得官家被吵醒。开封府办不了此案,宫里宣荀大人和您进宫呢!” 钟鹤青闻言一惊。 官家上了年岁,近来身子连早朝都上不了。 官家子嗣缘薄,如今年岁才只有未及冠的显王一个儿子,饶是如此,朝堂事物也只能由显王代办。 什么样的命案,能闹到这等地步,让宫中天未亮,就宣了大理寺正卿和自己这个少卿进宫? 他不敢怠慢,回房穿了衣就匆匆前往。 * 大婚第二日钟鹤青没来,柳嬷嬷便有许多话想说,这日他来了,半夜再次离去,柳嬷嬷嘴里想说的话向炉上的开水,冒着泡要跳出来。 但九姬一句都不想听。 身上酸胀得厉害,她好生调息了一番才好了些。 如果在此一事上,毫无奇妙的愉悦感可言,那么还不如没有。 妖不像这些凡人一样复杂,又或者九姬涉世不深,没见过复杂的妖。 九姬参不透凡人的想法。 但她是妖,享有寻常生灵没有的妖力与几百年的漫长寿命,就算那位钟少卿目前看来对她着实不怎么样,但九姬想他毕竟是凡人,她多宽纵些没什么,好歹也是她妖生的第一段情缘。 她曾听八姐双姒说过,情缘这种东西对于妖来说不是坏事,不然漫漫妖生太过寂寥,除非,这情缘是孽缘,不能带来美妙的一切,反而遭遇厄运,受到伤害。 若是如此,便即刻断掉,不再回头。 她想,钟鹤青一个凡人应该伤不到她什么,她是愿意多宽纵的,除非他真的惹恼了她,让她失望了。 若是那般,她这第一段情缘就算到了头。 不过不管怎样,寻找鼬玉的事情才是当务之急。 她准备直奔钟府后院。 只是她此番没再用钟夫人的身份,而是告诉下人她要补一觉,无事不要打扰。 九姬说完就回了房中。 房内。 九姬转身抬手往帐子里挥了一挥,帐内青光微闪,一个身影平平躺在了纱帐之中。 分毫不差的五官,一模一样的身形,唯独她额头上有一块巨大的血痂。 九姬伸手一点,血痂消失不见了。 唐亦娆的尸身如同睡着了一样,看不出任何异常。 九姬打开窗户。 下一息,一只狸猫跃出窗棂。 黛瓦高墙之上,狸猫矫健的身影漫步其上,晨起的日光披在她肩背,照出她通体灰棕相间的狸花,灰色似银,棕色如金,在天光下隐隐发亮。 她步调轻盈无声地在墙上走了一段,又这么跃了几跃,甩着尾巴从正院的墙角没入了花坛里,朝着后院走去。 钟府所在的这一坊皆是皇亲贵胄,尤其东面临着王府,道士在这坊内层层设界,九姬现出原身则妖气明显,但只要不出入钟府触碰结界,只在府内走动倒也无碍。 她料想这钟府后院定能让须尺来了兴致,却没想到转了大半圈下来,须尺的反应实在平平。 九姬往着府邸最东边走了过去,那里是后院唯一修缮了的地方,院落换了砖瓦,道路剔除杂草,她仔细瞧着,在树丛里看到一座两层小楼。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里是钟府的一处书斋。 她只这么多瞧了两眼,便察觉须尺不知何时溜了出来,在她耳朵尖边探头探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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