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开口,虞瑶脑中已经飘过一长串小名,像是瑶瑶、小瑶、瑶儿,而这些都是茯苓宗众人唤过她的称呼。 可是其中无论哪一个,一旦从他的口中念出,似乎都会立刻变味。 那是一种令她浑身冒出鸡皮疙瘩的感觉,她整个人只是这么想着,便不自觉地绷紧了。 于是,在他说出第一个带瑶字的小名之前,虞瑶抢先制止了他,“不许念!” 她看着晏决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心知自己这局惨败,没好气地鼓着脸颊,咬牙道:“你就老老实实喊我虞姑娘吧,我不跟你计较这个了!” “我都听虞姑娘的。”晏决微微颔首,俨然一副恭敬模样,转而迟疑着问她,“你曾说,你师妹的虞姓是随了你仙去的师父,那你……” “没错,我也随了我师父的姓,但我跟我师妹不同,与我师父并无血脉联系。”虞瑶在海风中徐徐呼出一口气,“我这名字,也是我师父他老人家为我取的。我师妹叫虞瑕,我叫虞瑶,听起来还挺像一对姐妹的,不是吗?” “尊师定然待你很好。”晏决长睫微垂,眸光叫人看不分明,“可惜我,没有机会当面向他道谢。” “不用不用,他老人家在天上开心得很呢,还时不时托梦给我,炫耀他又从银河里钓上多么肥美的螃蟹。”虞瑶不由陷入回忆,“每年在他的忌辰,我师妹都会在他墓前洒上一整坛新酿好的醋,让他好蘸着吃那些天上才有的大螃蟹。” 她说起自己的师父时,神色中并无伤感,却带着一种令人羡慕的怀念之情,仿佛那段他并未参与的珍贵记忆,像陈酿香醋般,始终在她心中回味悠长。 这令他感到难以言喻的欣慰,和些微苦涩。 面前的女子不知何时从储物囊中翻出两张油纸,默默叠成两只纸船,又取出一截炭笔,在其中一只纸船上飞快划了好几道,然后将另一只纸船和炭笔一齐塞到他手中,“写你师父的名字,给他许愿用。” 晏决捧着尚未落下炭痕的纸船,不由自主俯眼看向她手中那只,虽然笔划十分潦草,但他仍辨识出那几个字,“虞鸣轩?” “我写得已经这么草了,你居然还能认出我师父的名字?”虞瑶不禁对他刮目相看,“我师妹可是从小就跟着我学写字,连她都时常看不懂我在写什么,没想到你眼力竟然这么好。” 晏决掩口清咳一声,“我师尊的字与你不相上下,我只是习惯了而已。” 虞瑶干笑,“你师父也真是个奇人,我还以为,大宗里的人写字不会像我这样敷衍呢。” 她努了努嘴,又对他道:“你也好好写下你师父的名字,趁着退潮把纸船放进水里,给你师父的在天之灵祈福吧。” 男人一手托着纸船,一手握着炭笔,唇齿半开,似乎想对她说什么。 “潮水就快退了,别浪费机会。”虞瑶见他像座雕像似的半晌没有动作,捞回他那只纸船和炭笔,“磨磨蹭蹭的,还不如我帮你写了。说吧,你师父叫什么?” 晏决的手在身侧慢慢蜷起,“她……” 虞瑶也不知他在顾忌什么,便一门心思地催促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把你养大多不容易。即便他已经不在这里,你也可以借着这小小纸船,把你对他的思念送达上天。” 晏决提起一只手,五指先是握紧,又徐徐松开,终于鼓起勇气,道出那个近乎被他尘封在记忆中的名字,“容瑾。” 虞瑶重复着这个名字,本着对他师父的尊重,努力笔划齐整地写下一个容字,却在落下第二字前笔尖一顿,“谨,是谨慎的谨吗?” 晏决稳声澄清,“是瑾瑜的瑾。” “容……瑾。”虞瑶一笔一划写完瑾字,心里却想着,这容瑾二字,看着不太像是男人的名字啊。 她只当是天极宗海纳百川,在名字之事上也一样,便没把疑问说出口,而是弯腰将两只纸船先后送入水中,旋即又起身,轻扯男人的手臂,“就现在,快许愿。我先来!” 虞瑶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语声恳切道:“愿上天护佑我师父,在天上天天都能钓到大螃蟹吃,有喝不完的黄酒,可以一觉睡到天荒地老……” 晏决照着她的样子合起手掌,侧眸凝视她闭目祈祷的面容,轻声念出每个字音,“惟愿吾师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虞瑶一口气说完一整串祝福,睁眼望去,直到纸船顺着退去的潮水向远处漂走,才大功告成地拍了拍手。 她甫一侧身,便注意到晏决向他投来的目光,有些不自然地伸手碰了碰自己微热的脸颊,“你看着我做什么?” 应着她这句话,晏决才将视线从她的眉眼间上移至她的发顶,“看你……的簪子。” “有那么好看么,瞧你看得魂不守舍的。”虞瑶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金簪,“我始终觉得,我戴着这簪子在外行走,太引人注目了一点。” 见他面上闪过一丝茫然神色,虞瑶生怕他又会多想,赶忙补充道:“我只是舍不得别人看到它,才想把它取下,但我会好好把它带在身上,绝对不弄丢。” “好。”晏决眉眼从容道,伸手帮她取下金簪,指尖却勾起一缕透出微光的浅白游丝,注入簪身之中。 虞瑶惊讶地眨了眨眼,“你这是……” “我将一缕神识附着在此。”晏决将金簪递回她手中,“你只要集中精神对着簪子说话,即便我远在魔界,亦能听到。当然,也只有你可以动用它。” “就像是专属于我的传声玉简吗?”虞瑶点了点头,转而又意识到什么,“……你要走?” 晏决回身在沙滩上踩出几道足印,不疾不徐地将双脚伸入白靴中,平静地理好外袍,“还有些事情,需要我处理。” 不远处海水冲击礁石的声音,突然在虞瑶耳畔中变得刺耳起来。 “敢情你就专程为了送我一根簪子……”她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簪首的花饰,心情沉重地背过身,对着海水低低念了声,“那你走吧,姑奶奶不送了。” 话音刚落,虞瑶却听到,身后不远处,飘来一阵似曾相识的少女哄闹声。 “小哥哥,你怎么一路跑到海边来了?我找得你好辛苦啊!” “公子,我在这儿,看我一眼!” “要不是靠着本小姐的寻人罗盘,你们哪能这么快找过来?都给我让开!” “你那罗盘连三尺外的灵石都发现不了,还能发现海边的人?我信你才怪!” 虞瑶不耐烦地按了按额心,闷着一口气,转身就要避开她们。 身旁的人却比她动作更快,直接一手揽过她的腰身,脚步轻踏的瞬息之间,便带着她腾向海上,将那些吵闹全部抛诸身后。 虞瑶身在百丈高空,脚下是海波粼粼,风从她的脸颊拂过,吹动她的额前碎发。 她侧过脸,出神地看着身旁的人。 晏决脑后的如墨长发在风中扬起,袍摆更掀作白鹤张开的翅羽。 男人身影如虹,在夜色中令她屏住全部的呼吸,她仿佛只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直到这时,虞瑶才好像第一次真正地认识了这个人。 他们越过海面闪耀的白色星光,登上夜色掩映的浮光岛,最终落在那棵雪兰树下。 虞瑶屈膝坐在晏决身边,一手攥着那根泛起神识微光的金簪,一手支起侧脸,对着繁星遍野发呆。 她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困了,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才勉强恢复一丝清明,小声对他抱怨,“谁让你把我带回到这来的,离客栈那么远。” “你不是怕吵闹么?”晏决漫不经心地反手轻掸衣襟,“这里不会有人打扰我们。”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动什么心思……”虞瑶忍不住又打了个更长的哈欠,只觉下巴都快张到地上去了,不得不用手托住,“等我看够风景,你就把我送回去,一刻也不许懈怠。” 晏决信手摘下落在她发间的一片花瓣,“都依你。” 繁星点点,新月挂在雪兰树梢,而她支着脑袋,神色困倦,迷迷糊糊地靠上他的肩头。 肩上的重量,令晏决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心。 雪兰花随风一瓣又一瓣翩跹而下,落在虞瑶的发顶,他便一次又一次耐心帮她拂去。 她睡得那么香,仿佛再多的烦扰也触及不到她。 这样静的她。 这样近的她。 晏决不由心中一动。
第35章 他伸手缓缓拨开她额前碎发, 在她额上落下轻柔一吻。 而她不知做着怎样的梦,只微微咕哝一声,对他的动作似乎毫无察觉。 虞瑶正盯着手中一盆不知名的植物。 数根淡青色枝条沿着垂直支架向上延伸, 却在枝端弯出一道优美弧度, 每一根枝条上都缀满水滴状的花苞,其间白雾缭绕。 这是一盆尚未开放,却已灵气满溢的花。 她正想转动花盆一看究竟时,视线便透过花枝,对上一道沉默的目光, 这才把花盆搁在桌上,轻声唤他,“阿远?” 从花盆后现出面容的少年, 修长身形在宽松白色道袍下有些不自然地驼着,像一棵还未长成、仍显柔弱的小树。 而他低头的姿态, 又像极了她方才所看到的微垂花枝。 不过,即便少年正稍稍垂首,也已比她高出半个头,她不得不抬起目光, 才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这个同样被唤作“阿远”的人,离她身前不过三尺之距, 可在她打量他的半炷香时间里, 他连一句话都没说。 当她忍不住想问他来意时,少年终于犹豫着启口,“师尊, 灵花由我来照顾便好, 您身体未愈,还是先休息。” 她却满不在乎地摆手, “为师自己的身体,为师比任何人都清楚。” 少年语声隐含不忍,“严长老分明说了,如果您想要尽快恢复,至少需要静养一个月,也不能随意动用身中灵力。您不但不好好休息,不分昼夜地翻阅那些医修古籍,还分出灵力饲养这盆灵花……” “他自然会那么说。”她不屑一顾,“他跟其他那些老家伙一样,巴不得你师父我一年半载都别离开这屋子,省得我又像上次和上上次那样找他们的麻烦,让他们下不了台。” 少年眉头紧揪,低声道:“可在试炼幻境中,您确实受了很重的伤。” “别小看你师父,就这点小伤,为师不用卧床也能养好。倒是你,”她语声一顿,“你背上的疤,现在还会疼得让你睡不着觉吗?” “徒儿……并无大碍。”少年说着,握在身侧的手却蜷得更紧。 “从刚才起,你就一直弓着背,这样还跟我说不疼?”她上前拉住他的袖子,“给我去榻上坐着,让为师好好看看你背上的伤。” “师尊,徒儿真的没事。”少年挣开她的手,倔强伫在原地,一步也不愿挪动,“再疼不过七七四十九天,很快便熬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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