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师弟在世时总会酒后吐真言,我茯苓宗就这么些门道,也不知他到底说漏过多少。”隋问山哭笑不得,接着语气一沉,“你可知,他为何否认这个说法?” 虞瑶茫然摇了摇头。 “千年寒潭确实能够帮人想起被遗忘的记忆,可若是一个人忘记那些记忆,自然也有忘记的缘由。忘却前尘往事,是你的机缘;入我茯苓宗,是你的机缘;与小瑕姐妹相依,也是你的机缘。” 隋问山越说越感慨,“这过去两百年,你屡屡外出历练,我跟你卜师叔虽然嘴上劝说,但又何曾真正阻拦过你?你或许没有灵根,没有修为,可你至少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你要知道,这世上有太多太多人,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虞瑶沉声不语。 平心而论,她在茯苓宗这两百年,过得确实还算惬意。 隋问山似乎早已料及今日,长叹一声,“早在虞师弟收你为徒之前,我们便怀疑你原本资质罕有,只是不知何故,灵根全无。可天生灵根乃是上天馈赠,深植于神魂之中,岂是那么容易摧毁之物?” 虞瑶心下更沉。 到此,掌门师伯的话,与敌人先前与她传音所言,渐渐开始重叠了。 隋问山抬头望向天际,语气沉重,“在修真界,一个人若是灵根尽失,不必细想也能知晓,定是因为遭逢了巨变。即便如此,你依然想要揭开过去的记忆吗?” 虞瑶俯下视线,端详手中金簪,沉吟半晌后,毅然决然道:“师伯,我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她更想知道,自己跟晏决过去是否有何渊源。 隋问山只能无奈地笑了一笑,“你一固执起来,真是比当年的虞师弟还要麻烦。” 在隋问山的引路下,虞瑶来到后山寒潭所在的山洞之中。 前方水潭白雾缭绕,乍一望去,似乎无甚特别。 然而,一旦步入潭边五丈之内,就如同跨越某种屏障,只觉寒气逼人,深入骨髓。 宗中传闻,曾有肇事弟子受到责罚,被关入此地,仅仅在寒潭边缘泡上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像彻底转了性子,此后低头做人,再也不敢闹出半点事端。 这使得宗中上下对寒潭讳莫如深,仿佛潭水不止冷入骨髓,当中更藏着某种摄人心魂的凶兽,足够威慑任何人,叫他们不敢重蹈覆辙。 眼下,隋问山施术解除潭中禁制,水面白雾便犹如挣脱束缚般翻涌而起,其中逸出的五色光华登时在整个山洞流转,好似一幅美到不真实的画。 扑面而来的强烈压迫感,却险些令虞瑶身形不稳。 隋问山的语气分明隐含担忧,“小瑶,你真的决定要这么做吗?” 虞瑶定了定心,将金簪靠近心口,背朝潭水而立,对他慢慢点头示意,“我准备好了。” 说完,她在胸前交叠双手,整个人向身后寒潭仰去。
第57章 虞瑶只觉身体倾斜, 视野颠倒,潭水从四面八方涌来,顷刻间将她没过。 寒意不止席卷了她的每一寸身躯, 甚至还浸染了她神识中的每一个角落。 虞瑶不知眼前的画面是何时消散的。 当她回过神时, 已在一片漆黑中慢慢行走。 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却能感到赤足踏着冰凉的地面,就这么一寸寸地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了许久。 四下里明明没有风,可虞瑶觉得分外冰冷彻骨, 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体仍泡在寒潭中。 她无法消除寒意,只能紧紧地抱住自己, 并且不断用手指摩擦胳膊取暖。 周身这片黑暗,与她在魔界边境护界大阵中所经历的执念幻境, 是如此相似。 而她依稀记得阵灵说过,这里不是别处,正是她的神识深处。 虞瑶不禁好奇地想,她还会在此地, 看到那个常年以来,被她误认成师妹的少年吗? 如果这一回再看到他, 自己能跟他多说几句话, 多探知到一些被她遗落在神识深处的记忆吗? 许是因为虞瑶心有所思,她眼前的黑暗中,忽然亮起一点流萤。 小小的萤虫闪烁着莹绿色的光芒, 围着她轻旋几圈, 似乎是在吸引她的注意,随后便从她面前划过一道波折的曲线, 最终落在不远处,不再动弹。 循着视野前方那朵莹绿的光芒,虞瑶缓缓走近。 俯身看去时,她才发现,萤虫正停驻在一朵低垂的花上。 借着萤虫的微光,虞瑶勉强看见花瓣皱缩着抱拢成束,半露的花蕊耸拉着,整朵花蔫兮兮的,是将要枯萎的模样。 当她倍感惋惜地伸指触及花蕊时,花却如同久旱逢甘霖般,徐徐张开花瓣,金色的蕊在中心似火燃烧。 直到这时,她才看出,那原是一朵扶桑花。 花朵甫一恢复生机,虞瑶的视野便被一道刺眼的光芒蓦地撬开。 面前竟是一望无垠的花海,而其中每一朵,都是鲜艳如血的扶桑花。 风向前拂动她的发丝,在花海中掀起阵阵波浪。 花叶之间,一条毛茸茸的黑色尾巴先是像旗帜一样竖起,而后朝她晃了一晃。 虞瑶懵然眨了眨眼。 伴着淡淡花香而来的,是一只黑背黑脸、白颈白腹,俗称“乌云盖雪”的猫。 它轻巧地挪动四只白色脚爪,姿态优雅地朝她走来,一身黑色长毛在阳光下油光水滑,眼瞳莹绿一如方才萤虫的光芒般,正将口中衔着的一只雀鸟小心翼翼放下,搁在虞瑶露出裙摆的赤足之前。 她从未在梦境中见过这只猫。 可对猫送来的雀鸟,她却有些印象。 这种头顶一簇凤羽的雀鸟,生性活泼,非常亲人,是修真界中极为常见的灵宠。 即便茯苓宗找不出一模一样的蓝羽金冠雀,宗中与之体型相似的灵雀却不在少数。 那些五颜六色的小鸟,成天在灵树灵花之间叽叽喳喳,吵闹归吵闹,倒也别有一番生机。 然而,地上的灵雀翅羽贴在身侧,双目紧闭,脖颈间横贯着一道带血的伤口,此时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没了呼吸。 那个一力导致它死去的杀手,正乖巧地坐在虞瑶跟前,抬起脑袋对她张大莹绿的眼,蓬松顺滑的长尾在身后轻轻晃动。 它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它似乎……在等她的一个夸奖。 虞瑶弯下腰,视线在灵雀的尸身上停滞半晌,看着风吹起它颈间带血的细羽,久久没有动作。 空气中的血腥味并不十分清晰,她却能从靠近自己的黑猫身上,闻到一种极为熟悉的气息。 那与扶桑花的淡香不同,是一种更为清冷的香气。 她似乎曾在晏决的衣袍和发间,闻到过这样的冷香。 虞瑶下意识地伸出手探向猫的脑门,它已侧过身,似乎要从她的眼皮底下溜走。 黑猫的被毛纤长且富有光泽,可在它的脊背两边,却有几处皮毛稀落之处,隐约透出令人不安的红色。 虞瑶急匆匆地掀开它的被毛,才发现它的皮肉之上,斜错着几道慑人的深红伤疤。 她愣了一愣,有些出神地感叹,“虽然你是一只猫,但你跟他……还真像。” 被她抚过脊背的猫儿留下那只断气的灵雀,转身钻回花海之中,黑色背影一瞬间融入满目翻卷的红浪。 “等等我!”虞瑶起身跟上,还没迈出两步,眼前景象已然发生变化。 天光由上空洒下,带着无从抗拒的威严。 虞瑶仰首望去,看到高耸入云的仙山,看到仙山之上一片碧绿的树影,看到云雾缭绕、仙鹤齐飞,一切都壮阔得不似人间景象。 这令她感到一瞬的渺小。 半晌后,她茫然收回视线,挪动脚步,却在余光中瞥见,自己正踏在白色玉石铺就的地面上。 那双赤足缓慢而坚定地朝前迈去,一步又一步,但不知为何,脚下却没有任何踩在石板上的实感。 风在耳畔呼啸,可她身上也没有一丝一毫被风拂过的触感。 虞瑶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也不确定自己要去往何处。 她只是隐约知道,他在等她。 应着冥冥中的某种召唤,虞瑶恍恍惚惚地穿过仙门,经过云池,路过雪兰树,步入庭院,最后回到了那扇黑色雕花木门前。 她怔在原地,缓缓抬手。 心中忽然升起强烈的期待,仿佛只要她一推开这道木门,她想见的那个人便会出现。 伴随门开时的轻响,虞瑶眼前光影交错,再定神时,她己然身形瞬移,坐回一张似曾相识的雕花木床上。 便在这时,她又看到了曾在梦中见过的少年。 那个在梦中,被她以“阿远”相唤的少年。 那个与晏决有七分相像的少年。 那个连脑后护身簪,都与晏决几无二致的少年。 而少年低头跪在她的床前,正并拢双手,将长柄汤勺递给她。 她犹豫着从少年手中接过长勺,深入汤汁,搅动不过三两下,便赫然捞出雀鸟的一截头颈。 只见雀眼浑浊,已无生机,却仍骇人地圆睁着,如同是要泣诉冤屈。 “这是什么?”她丢下勺,不安地追问跪在床前的少年,“阿远,这是什么?” “这汤里,便是徒儿的灵雀。”少年的话语冷冰冰的,没有什么情绪。 仿佛那并非是他的灵雀,而是他随手猎来的一只野鸽,炖了便炖了,无甚好在意的。 她愕然至极。 寻常的人,哪怕对仅仅喂过几顿的小猫小狗,都很难没有一点感情。 更何况,是灵雀这种一旦与人结契、就对主人不离不弃的存在。 可他呢?他都做了什么? 他不但将灵宠宰杀,还炖成汤,堂而皇之地端给他的师尊。 世上怎会有这样可怕的徒弟。 她受到极大冲击,声音明明无力,却还拼命沉住,“你可记得,宗门给弟子分发灵宠时,让你们立下什么誓?” “记得。”少年回得一板一眼,像在说别人的事,“灵宠的主人,应当尽心照料它。” “既然记得,为何破誓?”她指着汤盅,声音因为压抑的愤怒而颤抖,喉间滞涩愈发浓烈。 “徒儿听闻,灵宠的骨与肉,于修士而言,是上好的补品。”少年一动不动地跪地说着,却字字惊心。 “是谁告诉你的?是那些平日与你不善的弟子吗?”她言语中满是痛心,指尖扣在床沿,“这三个月,我没在你身边教导你,他们说的话,你便轻信了?” “汤要凉了。”少年似乎没在听她说话,但他提起盖子的手分明有些僵硬,“徒儿先帮您盖上盅盖,您想喝的时候再喝。” 那只手却猝不及防被她扣住。 她的指节发软,明明没什么力气,若他要挣脱,本该是易如反掌。 可少年只是微微屈指,便放弃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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