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瑶一怔,慌忙吩咐赤寻重新捆好男人,那血柱总算降下一截,喷势也弱了许多,却并未停息。 她心一横,干脆叫鞭子把晏清远绑得比原先还紧。 直至他的伤口不再喷血,虞瑶才脱力般朝后一瘫,一手撑住上身,一手木然拭去脸上滑腻。 她打量着自己的手,仿佛在检视一幅被水晕开的朱砂画,既有男人的血,也有自己的汗。 身上的这些伤药,还不足以应付晏清远背上的伤口,她别无选择,必须把男人送去大夫那里救治。 可她在魔界人生地不熟,压根不知道要去哪儿找大夫。 这是虞瑶有印象以来,第一次感到挫败。 不过,这挫败感还没持续一炷香,就被近处一声乌啼打断了。 虞瑶转过视线,一只小乌鸦正颇为妖娆地晃着尾羽,一摇一摆向她走来。 不过在身上擦手的功夫,她就看见乌鸦咬住晏清远的袖子,还异常卖力地往后拽,甚至有几分……亢奋。 虞瑶本能地觉得不对,挥舞胳膊想把它吓跑,乌鸦却如同受到莫大的威胁,冲她张开翅膀,伸长脖子,作势要啄她。 那副凶巴巴的样子,像极了护食的野犬。 虞瑶一愣,它该不会是把地上的人……当成大餐了吧? 可乌鸦不是天性食腐吗? 虞瑶开始惶恐,乌鸦等不及晏清远断气就要吃了他,连忙抄起树枝驱赶乌鸦,“他又没死,不准你打他的主意!” 鸦卫眼见尊上昏迷不醒,心急如焚地想要唤醒他,却不得不分心躲闪女子手中的树枝。 左右横跳数十回合后,鸦卫忍无可忍,头羽倒竖着朝她大声抱怨,“明明是本护法一爪把坏人丢到十里开外,解了你的燃眉之急,可你居然有眼不识泰山,还耽误本护法援助尊上!”
第7章 可在虞瑶耳中,那些鸦言鸦语不过是一串聒噪的嘎嘎声。 她用树枝对准鸦头,“你再死缠烂打,我就不客气了!” 鸦卫哽住,这个女人……怎么恩将仇报呢? 它急着要把尊上送去药翁那里救治,无意与她纠缠。 虞瑶只见鸦腿一抬,一圈绿油油的传送阵自晏清远身下显现。 夭寿了,这只扁毛畜生居然会阵法,还想把她师妹的男人运走独吞! 她一头扑进圈中,赶着要把晏清远拖出阵来,可脚下一空,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虞瑶从一座六角楼阁中醒来,四周烛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辛香气息。 她顶着晕乎乎的脑袋爬起来,便望见一只半人高的木桶。 晏清远泡在热气氤氲的桶中,双目紧闭,似乎仍未苏醒。 见他的黑袍挂在一旁屏风上,虞瑶正盘算着给他罩上衣服,把他拖出桶来,墙边却晃过一道白色身影。 她扒着墙角,警惕地盯着人影绕过木桶走来,才发觉对方是个身长不足五尺的白衣小童。 “你可算醒了,我等好久了。”小童看着最多七八岁,语气倒很老成,正从旁扛起一支木桨,深入木桶搅拌。 水中先后浮起许多熟悉的香料,有八角、桂皮、小茴香、香叶…… 虞瑶瞬间清醒大半。 这些,不是常用的火锅底料吗? 想不到他小小年纪就如此残忍,这架势,分明是要把晏清远炖了! 虞瑶胳膊一横,摆出防御姿势,“我还纳闷,为什么乌鸦要吃活人……原来,它是在帮你捡人吃!” “胡说。”小童手头一顿,“我不吃人,鸦鸦也不吃人。” 虞瑶指着水里沉浮的香料对他控诉,“你把人泡进热汤,还加这么多料,不就是为了炖人肉吗?” 小童嘴角一抽,从桶里捞出几颗香料,在手心拨开,“你可知,八角有祛风驱寒之效,桂皮可治创伤出血,而小茴香和香叶都是止痛的?这么贵重的药材,谁忍心拿去炖肉。”(注14) “贵重?”虞瑶哪知魔界贫瘠至此,怕是连顿火锅都无福消受,“那你还舍得拿来救人?” “我身为大夫,怎么处置药材是我的事,还用不着外人指手画脚。”小大夫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子,显出与外表不符的深沉模样,“药阁向来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公子能被鸦鸦选中,也是命不该绝。” 虞瑶仍不明就里地抚着额角,小大夫已靠在桶边踮起脚来,还朝她招了招小手,“烦请姑娘把公子身上的鞭子解了。他的伤口已缝合止血,绑这么紧,不利于气血流通。” 她默不作声地按了按指腹,伸手将赤寻召回。 赤红长鞭撤离木桶,在虞瑶手中盘成湿漉漉的一圈,却还带着一丝无法忽视的血腥气。 “公子失血过多,尚未完全脱离危险,在他醒来前,仍需有人从旁看着。”小大夫掸掸前襟,“但我得下楼盯着药炉,不知姑娘方不方便照看病人?” 虞瑶就着衣摆蹭干鞭身,犹豫道:“他身上连衣服都没穿……这不太好吧?” “谁泡药浴还穿衣服的?”小大夫瞥了她一眼,“鸦鸦告诉我,你与公子同行,为何只有他受了这么重的伤?” “因为……”虞瑶本就对晏清远受伤一事过意不去,此刻更是愧疚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她不由忐忑地将鞭身抠了又抠,才小声道:“那,我守在这。” 小大夫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端起袖子施施然离开。 “只是看着病人,应该不难吧?”虞瑶自言自语着,把胳膊架在桶沿,小心翼翼俯下一寸目光,打量晏清远的面容。 比起在温泉时,男人面色更白,唇色更淡,微抿的嘴角边,却留有一抹触目惊心的血迹。 那小大夫都费劲给病人泡了药浴,为什么没帮他把血擦掉? 虞瑶把赤寻挂回腰间,抬起那只还算干净的袖子,缓缓拭过男人的嘴角,又端详起她擦过血迹的袖口。 那一点殷红很快融入衣料的底色,分毫也看不出。 虞瑶如释重负舒了口气,却有一只手哗地从水中扬起,猛然扣住她的手腕。 她惊愕得睁大眼睛,这个登徒子,他不是还没醒吗? 虞瑶恼火地向后扯动胳膊,要把手抽出去,可她使出浑身的力气,也还是拽不过他。 即便在昏迷中,晏清远依然将她抓得很紧,以至他的掌骨根根凸起,关节无不泛白。 只是,男人的手明明前一刻还浸在热水中,贴着她的指腹却依然凉到惊人。 虞瑶眼前闪过他流的那些血,念及伤者为大,五指微拢着放弃挣扎。 令她始料未及的是,自从晏清远抓住她的手,便不断有模糊的话语从他口中逸出。 “是我……错了。” “我会……听话。” “你要如何罚我……都好。” 他毕竟还未恢复意识,大抵无法像清醒的人那样伪装什么,听起来句句发自肺腑,字字情真意切。 听闻睡着的人更容易泄露真心,虞瑶很好奇,莫非他一直对师妹怀着深重的愧疚,只是醒时羞于表示吗? 她侧过耳朵,期待能听到晏清远对师妹的更多歉意。 可男人翻来覆去地用这几句话央求,渐渐声如魔音贯耳。 虞瑶略感烦躁地揉着耳朵,“我师妹还在万里之外的修真界,就算传音都到不了那么远,她哪能听到你在这里叨叨。还是留着你的诚心,回去再跟她好好认错吧。” 晏清远不但没有停下梦呓,似乎还在昏迷中遭遇了梦魇,忽然开始眼皮震颤,嘴唇发抖,颈间青筋暴突。 虞瑶满以为这些异状很快就会平息,谁知才一眨眼功夫,连他的四肢也失控地晃动起来。 晏清远背靠桶壁,虞瑶看不见他背后的伤处,却能看到水面上蜿蜒泛开一丝又一丝鲜血。 她唯恐他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崩裂伤口。 可小大夫嘱托过,不能用赤寻捆他。 虞瑶咬咬牙,调整站姿,围着自己被抓住的手绕过半圈,勉强用两条胳膊箍住男人的双肩。 晏清远的身躯在木桶中不懈摇晃,一粒粒小茴香随着水珠往她脸上迸。 虞瑶怒火中烧,干脆靠着木桶俯身圈住他,死死不放开。 就不信,还治不了这个病秧子! 晏清远一面无意识地挣扎,一面又开始不住呓语,“求你……别走。” 虞瑶分不出手去捂他的嘴,只能没好气地斥道:“谁要走了?倒是你,快给姑奶奶消停!” 话音刚落,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却由远及近传来。 “药熬好了,得趁热给他服下……”小大夫语声一顿,“你在做什么?” 虞瑶心里一个咯噔。 她光顾着阻止晏清远牵动伤口,此刻低头看着,自己的脸几乎贴在他的颈侧,马尾斜落入他的肩窝,两条胳膊还环住他的肩背。 简直就像是她在趁人之危,占男人的便宜。 虞瑶当即一个后仰直起腰来,疯狂摆动那只还能活动的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知道他惊厥的样子有多吓人,我,我又不能用鞭子绑他!” 小大夫摇着头将药碗摆在桌上,食指叩着碗壁,“也不知是谁,嘴上介意病人没穿衣服,勉为其难地说要照看他,背地里却相当豁得出去。” “你,你别瞎说!”虞瑶急得拼命替自己辩解,“他泡药浴,我本可避嫌,之所以照看他,是因为我答应过师妹,要把他原原本本带回去。可他刚刚动静那么大,伤口差点都裂了,又抓着我不放,我能怎么办?” 她正要扬起那只被桎梏的手,让小大夫看个清楚,腕上的力道却突然松开。 虞瑶一怔,垂下目光看去,晏清远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男人的面色本就苍白,此时更是僵硬如寒冰,视线仿佛没入水中,全然无视周遭一切。 屋内气氛凝滞,波纹摇曳的水面上,细密的香料将烛火切割成无数破碎的倒影。 “有劳姑娘了。”小大夫打破沉寂,挥手示意她退开,便安然将自个夹在木桶和她之间,“我有些话,要单独跟公子说。” 虞瑶不安地揉了揉腕上指痕,在小大夫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欲言又止地转身下楼去。 她一走,顶着小童脸的药翁便打起响指,黑袍转眼间裹住晏决的身躯,桶中水汽却同时消失无踪。 “幸亏鸦卫反应快,一见你昏迷,就把你送来。”药翁将他扶到榻上,随后端来药碗给他,“知道你背后的箭伤离心脉多近吗?” 晏决没有说话,仰首将苦涩药汁一饮而尽。 药翁憋了口气,心有余悸晃着小手,声音因激愤而变得尖锐,“一寸,就一寸!” 晏决木然动了动唇,“我不是还活着么。” “你能活到现在,是因为有我给你吊着命!”药翁气得抱头原地转了一圈,“否则,就凭你年复一年拿命去招魂的狠劲,你死多少次都不嫌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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