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美人还是李衎出生后的事。 张美人入宫前是寻常小户人家的女儿,听说也是受尽了爹娘宠爱的,人称得上是傻,没什么心计。可这宫里却是人均八百个心眼的,眼见着这一位并不得宠,诞下皇子都只封了个美人,平素更是与打入冷宫无异,自是没一个肯给李衎母子一点好颜色的。得这么个主子,多倒霉啊?就连她贴身侍候的宫女都想跑路。 这么一来,做宫女的时候,张美人还能和同僚嬉笑一番呢,被抬了美人,一下子就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没有人愿意和她说话,只有她儿子愿意,于是,她就天天和李衎说话。 她没什么想法,没什么远见,也没想过要让儿子多么优秀,说出来的话在旁人听来,都是没用的絮叨。用那些冷眼宫人的话来讲,她这是“不懂得培养皇子,天天跟皇家男儿说些家长里短的妇人之辞,真是扶不上墙”,于是背地里更遭了许多嗤笑。 但李衎还挺爱听的,听得很认真。 他听得娘亲与他抱怨饭菜不好,听得旁人总不喜欢她,听得天冷无炭,听得院里树枯。不管是什么事,他都听得很认真,然后认认真真地安慰娘亲,抱着她冻得冰冷的身体,和她互相取暖。
第129章 在童稚时期的人生中, 李衎听娘亲说过了数不清的话。娘亲说的话,他都挺爱听的,而这里头他最爱听的,莫过于娘亲还未入宫时的事。 很多时候, 娘亲会一面给他缝衣服, 一面跟他讲, 小时候,娘亲的阿爹阿娘——他该称外祖父外祖母的——有多么疼她, 娘亲的兄长姐姐——他该称舅舅姨娘的——有多么护着她。在娘亲的叙述里, 外祖父很慈祥,很好说话, 外祖母可凶了, 大家都怕她。可外祖母呢, 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 什么凶话都只是说说的,人根本就是菩萨心肠, 路过的乞丐都要施舍的。 娘亲的哥哥,也就是李衎的舅舅, 年纪轻轻就很有担当了,十几岁就帮老父亲谈平了和邻居的纠葛。娘亲的姐姐, 也就是李衎的姨娘也已嫁了, 听说嫁得很好,夫妻和和睦睦。 说着说着,张美人就会笑起来。她说, 若是没入宫, 你就能见见他们啦。 她有时候也会看着窗外, 看着家乡的方向,又小声说,要是没入宫…… 后面的话,她就不敢说了。因为她已经是帝王的女人了。 再傻的人,也懂得什么话是万万不能说,什么事是万万不能想的。 李衎却总能猜透母亲的想法。他能猜透任何人的想法。 他就笑着给母亲倒了杯暖水——这还是他从别个的厨房里蹭来的——说,要是不入宫,就没有孩儿啦。娘亲不愿有孩儿吗? 他这么一说,张美人果然就高兴起来了,说,是呀,我有衎儿了。 她就美滋滋地继续缝衣裳了。 那件衣裳最后也没有缝完。 张美人死在了一个寒冷的冬夜里,院中枯树簌簌,连最后一片落叶也没有了。 李衎被交给了徐贵妃抚养。 徐贵妃不能算是宠妃,独子却最得皇帝盛宠。徐贵妃的独子是二皇子李赟,性情温雅随和,文韬武略皆精,在几个皇子中是出了格的优秀,又不抢不争,最重父母孝道与弟兄和睦。 如此优秀又无甚野心的儿子,自然是最得多疑的帝王的青睐的。平素冷漠多疑的帝王唯有见了他才会显露出寻常父亲的模样,甚至亲自教他治国之道。下任储君是谁,就是没长眼睛也能看得出来。 徐贵妃算是真正的母凭子贵,满心满眼都在自己儿子身上,自然不屑对别人的儿子假以辞色。受命抚养李衎,她便随便指了个人照顾,便就当没这回事了。 李衎便活得比在亲娘身边还惨些。亲娘还会省下饭来给他吃,在徐贵妃这儿,主子不待见,下人便怠慢,再加上他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从结果上看,他时常连口饭都吃不上。 他却也并不哭闹。 没事儿的时候,他就抱着他娘没缝完的那件衣裳,坐在自己的小屋里看天看地,看地上的落叶,看风中的细尘。 唯独不会看远处的热闹和喧嚣。 宫女们暗笑他是个傻的,可能脑子已经坏了。脑子没坏的人,天天坐在窗边发什么呆呢?等鬼呢? 李衎确实是在等鬼的。 李衎在等和他娘的团聚。 李衎没等来和他娘的团聚,先等来了自己的便宜哥哥。李赟出宫游历了半年,如今回来了。 前脚宫女们才四处传二皇子回宫的消息,后脚不知为何,这位云端的骄子就寻到了他的小屋里来。 听说是听闻幼弟丧母,所以才见过了父皇与贵妃,便赶来看望幼弟了。 才看了李衎一眼,李赟就皱起了眉头,显然是动了怒,却又压下了火气,挥手叫了人来:“父亲的皇儿,我的亲生弟弟,你们可应如此照看?” 李衎善识人。甚至早在六七岁时的这一年,李衎就已经比其他孩子更懂得分辨人的好坏了。 宫中传言大多不可尽信,可这位皇子的温雅随和,多半是真的。 宫中看人下菜碟,看得可从不是人的态度。这般温雅的人,不过皱了皱眉头,便引得宫人大乱,着急忙慌地给李衎布置新住处去了。 李赟走到了李衎的面前,看着他瘦小的身子,眉头始终没能舒展开,眉间似有悔意。 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气,舒展了眉心,换上了和悦的颜色,摸了摸李衎的脑袋,温声道:“有何事情,都和二哥说。你我都是母妃的孩子,便与同胞兄弟无异了。” 这话于李衎可真是大大的抬举,听得四周宫人都要咋舌。 李衎懂得看人的好坏。他看得出,这人并不是装给别人看的,他是真的发了善心。 人都会发善心,但大多不过一时的善心罢了。就像你很容易会喂一喂路边的小猫,满足自己的怜惜同情之心,但你多半不会将猫轻易捡回去养,给自己带来许多麻烦。 李衎便应了,却没指望还能再见到他几次。 其实,李赟这一句“同胞兄弟”就已经给李衎挣得了很大的面子,令宫人再不敢轻易怠慢了。但李赟这“一时”的善心,却始终没能望到头。 那之后,他竟真的每隔几日就来见李衎一见,亲自指导他的功课,听听他的见闻,仿若真是他亲生的兄长一般。 就连徐贵妃,竟都来看了李衎一看,还让人给他添了不少吃穿用度的东西。她的神情仍旧并不与他亲近,做事却倒真像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了。 离开的时候,李衎隔墙听到了徐贵妃细细的声音,很隐约,勉强能够听到一点内容。是抱怨李衎的。 抱怨李衎麻烦,害的她让儿子不满。 “那怎么能说是‘不满’呢?”身边的宫女连忙劝她,“二殿下重孝,与您说话那般恭敬,只不过提了一点小小的想法,怎么能说是‘不满’呢?” 徐贵妃便忽然也变了态度,生怕人家弹劾自己的儿子不孝似的,匆匆略过了。 六七岁的李衎还没有那么多的想法,他小小的脑袋尚且还很稚嫩,他只是觉得,二哥也许……的确是他的哥哥。 不是宫里称呼哥哥却不像哥哥的那种“哥哥”,而是母亲讲的过去的事情里面,会照顾弟妹的那种“哥哥”。 这个一时的善意,就这么持续了数年,持续到不知何时,李衎早已将李赟视作了亲生的兄长,持续到李衎足够懂事,问出了“二哥与我并非同胞所出,何必如此待我”的问题。 “因为有愧。”李赟看着李衎,眸中竟尽是愧色,“你我虽非同胞所出,却也是血缘相亲的兄弟。你在宫中长到七岁,所受那般苦楚,连娘亲都冻病而亡,我竟对此一无所知。” 这并不奇怪。李赟并不乐于交际,宫中聚会也没有会叫上不受宠的李衎的。是以,李赟竟几乎未曾见过自己藏在角落中的弟弟。 他甚至还觉得这个年幼的弟弟气运不错,便就这么安静地过活,不会被卷入波诡云谲的斗争之中。日后无论是谁登基,他都对人无甚威胁,出宫做个闲散王爷就是。 自小太过受宠的他轻视了宫人的势利,更对丝毫不受宠爱的母子可能陷入怎样的处境而毫无概念。待到李衎的母亲过世,他第一次见到瘦弱的弟弟和他所处的空荡的小屋,这才意识到年幼的弟弟度过的是怎样的人生。 他还是个孩子啊……那年甚至还未满七岁。 “怪我不察,竟对亲生兄弟的处境一无所知。若是早些发现……”李衎的母亲,也许根本就不会死。 李赟的脸上尽是愧色。 李赟便就是这样的人。他太过仁善,不为他人解难便觉是自己的不对。是以这般别人的过错,他竟也能说成是自己的过错,怪罪到自己的身上。 李衎太明白他是怎样的人,早猜得出他的想法,只是用这个问题引出了话头,而后开解了兄长一番。 他愿为兄长鞠躬尽瘁。 但他只有十一岁,一直生长在兄长的庇护之下。在兄长的刻意隔离下,他被保护得很好,对暴风漩涡的细节一无所知,就只能借识人之能帮助兄长,开口忠告:“二哥……你一定要小心大哥与三哥。他们二人……绝非良善之辈。” 李赟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 甚至他对皇位实际没有丝毫兴趣,甚至因为性情过于柔软,并不见得适合做皇帝。他参与进夺嫡之争,便正是因为明白兄弟皆非良人,绝不能将一国交予他们。 “甚至父亲……”李衎迟疑着开口,“也不仅是父亲。他是……帝王。”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听得李衎的忠告,李赟提起笑意,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若是放手……也许会有无量的前程。”他低声自语。 他早就想过,自己并不适合做皇帝,而弟弟又这般聪颖,也许日后夺嫡,应当教导弟弟坐上皇位。 可看着面前的孩子纤细的身躯,他却又不愿让他被压上这样的担子了。这孩子显然没有称帝之心,只是他说的话,他都会听。可他怎能只顾自己,将担子甩到他的身上呢? 他便就这样闲散地活下去,做个逍遥王爷才更好。 他便又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陪他读了会儿书,便匆匆离去了。 那是李衎最后一次见到李赟。 再听到李赟的消息时,他已被定下谋逆之罪,证据确凿。 帝王震怒,叫他在金銮殿上,百官面前受杖,距杖毙仅有一线之息。 可那到底是他曾最疼爱的儿子。谋逆罪下,平素冷漠而多疑的君王竟还是留下了他的性命,赶出皇宫,贬为庶民。 后来,就再没有人见过他了。
第130章 徐贵妃几乎疯了。在做出许多说不出的, 极其不体面的,绝不合贵妃身份的哀恸请求与歇斯底里之后,她被送入了冷宫。数月之后,她便死在了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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