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之, 李衎却根本没有任何悲伤。前脚李赟刚去, 后脚他便投入了三皇子麾下, 以性命投诚,声称能力保三皇子夺得皇位。 然而, 他却被三皇子好一顿羞辱, 嘲笑他不过李赟养的一条狗,一条没了主子的瘦犬能有何用处?没了主子就摇着尾巴找下一个靠山, 竟然找到他的头上来了, 真当他和李赟一样蠢?真是没眼珠子的蠢货。 连旁边的下人都随之嬉笑, 嬉笑他竟能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赶来自取其辱。 三皇子这般奚落, 李衎竟连脸色也没有变上半分,只求与三皇子借一步说话。不知二人私下聊了什么, 言毕,三皇子脸色极沉。 不久之后,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三皇子竟真将李衎纳入了己方, 拍着他的脸叫他好好做狗, 忠心方成大事。否则,必定叫他生不如死。 李衎恭敬称是。 自此,李衎便正式归入了三皇子的阵营, 获得了一份依托。 再后来, 几乎没有人完整知道夺嫡漩涡的深处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明面上发生的事,却是日后整个大昭都熟稔于心的。 大皇子与三皇子夺嫡之争愈烈,最终两败俱伤——据说原本,三皇子与大皇子的实力有所差距,是没有与大皇子一搏之力的。但他行事甚是机妙而阴毒,仿佛招徕了什么了不得的谋士,硬是重创了大皇子。 夺嫡中的丑恶之事被人一一揭出,两名皇子皆被流放。而李衎只是个了无依靠的孩子,不得已依附夺嫡的一方寻求生存之道罢了。尽管有三皇子愤怒的指正,但并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李衎也涉入了丑事,歇斯底里指控一个才刚满十二岁的孩子更像是拉他人下水的最后的疯狂。因而,李衎幸运地只受了些轻罚,仍旧留在宫中。 圣上的身体越发虚弱。李衎感激圣上的宽恕,也急于彰显孝心以找补曾被指控的罪名,广寻名医。入宫的数名名医一一诊断,各个额头冒汗。许久之后,终于有人大着胆子指出,圣上这病是积聚多年的慢性毒药所致。 帝王震怒,下令彻查此事,一举将已然失势的大皇子所做之事连根拔起。于是,流放的大皇子被斩了首。 眼见着自己只余下了三哥一位兄长,李衎到底与曾一同共事的兄长兄弟情深,特意去流放路上看了他一看,叮嘱了一番。 后头,听说三皇子不堪辛劳,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没过多久,圣上驾崩,所存皇子仅余李衎一人。市井巷间,没有人不在议论四皇子的好运气。毕竟,谁能想到,一个人的运气竟能好到如此地步。宫女所出的失宠皇子,站着不动竟能硬被皇位砸到头上去。 昭正二十三年,年仅十二岁的新帝登基,改国号为元平。 …… 长夜,青灯。 市井传闻中,天底下运气最好的年轻帝王静静地跪在兄长的牌位之前。 他从未竭力做过任何一件事,唯有寻找他唯一的哥哥的踪迹,他不惜动用所有力量,最终换来的仍只有一句“下落不明”。 然而,年轻的帝王是明白的。一个触怒了帝王的人,是没有人敢救治的。一个被杖毙到只有一丝气息的人,是无法独自存活下来的。 他不是下落不明,只是尸身难寻。 李衎不是会欺骗自己的人。在做过了一切可以做的尝试之后,他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 李衎安静地跪着。 跪了一会儿,他笑了笑,与哥哥闲话家常。 “二哥说得没错,”李衎道,“我从不知我确实是聪明的……我擅长做这些事。” 此前,他被哥哥保护得太好,竟自己也不知自己会有这样的本事。 挑拨离间,推波助澜,毒辣阴险,不择手段。因兄长死去的悲恸而跨过了最初的心理防线之后,他做这些脏事简直称得上是天纵奇才,很快便要大皇子与三皇子互相咬死了对方。 他甚至不知道政治斗争竟就是这样轻巧的玩意儿,与他斗的人竟都这般愚蠢。 当然,若是从旁人的角度来看,绝不是他人愚蠢,而是李衎真的天生就是玩弄权术的胚子。 擅长识人的人,必然不会只擅长识人的。识人之能,背后依据的无数能力叠加在一起而产生的抽丝剥茧,李衎恨自己没能早些意识到。 如果早些意识到,他一定冲破兄长的保护,挡到最前头去,把皇位抢来,送给兄长。 而不是听闻兄长为人栽赃,殿前受辱,命悬一线,自己能做的却就只有悲痛欲绝,无法保护兄长,最后,竟连他的尸身也寻不回。 李衎在李赟的牌位前跪了一夜。 李衎出了宫。 在继位一年之后,在明确已无法自此间寻到兄长的踪迹之后,年轻的帝王终于对肮脏的此间失去了全部的留恋。在母亲与兄长的牌位前跪了一夜之后,他决定亲自到彼岸去,去见他许久未见的母亲与才离开自己的兄长。 他寻了个无人吵闹的地方,就要寻去彼岸了,却被一个扎小辫子的小姑娘霸道而强硬地拽了回来。 也许平素看不出来——连李衎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李衎是为他人而活那种人。 他可以狠决得令人咋舌,可以残酷得令人生畏,但是他的里头却是空空的,只有有别的人在里面撑着,他才能够活下去。 他离开此间的最后一个刹那,他认识了扎小辫的小姑娘,后来,他又跟着她的脚步,认识了笑容比泉水还要温和的少年,还认得了个冷漠暴躁的魔头。不知不觉,他的心里就又装进人了。 后来,在足够长大之后,他终于慢慢懂得了责任的意义,懂得了肩上背负的是怎样的重担,懂得了上天给予自己的才能要用于何处,懂得了守护千千万万个温文和雅的兄长、扎小辫的女孩,或是泉水笑容的少年的幸福。于是,他再也不仅仅为心中的寥寥数人而活,他的心中慢慢地装下了天下。 如是,促成了于后世千古流传的明君。 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元平第二年,十三岁的李衎还只是一个正处于“孩子”与“少年”的交界之处的,过分年轻的年轻人罢了。 他与扎小辫的女孩,与笑容如同泉水的少年,还有冷漠但人还算不错的魔头度过了一段短暂却明媚而轻快的日子。 那份无法阻挡的明媚渐渐驱散了些他心中的阴霾。于是,在小姑娘用老酒恶作剧的某个日子里,面色酡红的李衎昏昏沉沉,很用力地大哭了一场。 他说了许多胡话,倾诉了很多。在朦朦胧胧的印象中,他好像一直都在小姑娘的怀里。 他可比小姑娘还大上两岁呢,这样可太丢人了。有那么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曾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但很快就散去了。 醒来时,天光明媚,已是第二天了。他在床上昏睡着,小姑娘在床下和少年玩羊拐。 听得他醒了,小姑娘很大方地挥手,招呼他一起来玩。玩着玩着,在“我赢了”“你输了”之间的交界之中,小姑娘如同任何一句游戏中的闲聊一般开口:“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能天天玩得这么开心?” “因为你脑袋空空,想事很少——啊!” 小姑娘收回了揍人的手,想了想:“其实说的倒也不是不对……” “那你打我作甚!” “啊我打你还需要找理由吗?” “……” “说的倒也不是不对,但不是最大的缘由。”小姑娘随手玩弄着羊拐,看着他,忽然绽起笑容,如同阳光一般暖而明媚,“我们能这般了无忧虑,是因为思虑不多,更是因为—— “山河安定,天下太平。” 她看着他:“只要你觉得难过,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找我。我永远都会抱抱你,永远都会照顾你的。 “但你也是男子汉啦,你有一定要做好的事。” 她伸出手,轻轻地推了他一把:“去做吧。我们等你回来。” 李衎回到了宫中。 他却再也没能如同小姑娘对他承诺的那般,等他回到那个山间的小屋,与他们一同玩乐了。 元平第二年的秋天,不过在李衎回宫的数月之后,镇四海毁。面冷心慈的魔头陷入了永不见尽头的深眠,笑容如同泉水般的少年众叛亲离,失去支撑,被人踏入尘埃。 而那日如同太阳般的小姑娘也终于明珠蒙尘,终日垂泪,再无笑容,失去了神采。 袁攻第一时间,将喧嚣中的真相禀告了年轻的君王。 年轻的君王与泉水笑容的少年彻夜深谈。二人尚且年轻的脊背都无法背负如此震荡,但少年决定低进尘埃,用一身血肉和粉身碎骨将一切都担到身上。 “元伯父已然昏迷,无甚知觉。你当真不愿将一切都推到伯父的身上?” “绝不。” “元伯父绝不会在意。” “我会在意……” “你这甚至不是顶罪,你是故意将矛头引到自己身上。” “是。” “……谁都要保护,你的心太大了,怕是吞不下你拉来的苦头。” “……无妨。” “如此滔天民意,纵使是我也无法保护你。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了。” “我最后问一次,你真的决定要这样做了吗?”年轻的君王看着面前的少年,认认真真,一字一顿。 “我决定了。”少年答道,声音甚是平和,却又无比清晰。 这是保护他们唯一的方法。
第131章 两个太过年轻的年轻人都难以背负的震荡, 给李衎带来了无数的坏消息,却也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里,出乎意料地给他带来了独独一个的,却也绝无仅有的好消息。 好到了下头的人禀报上来, 他仍不敢相信, 刹那间想出了无数可能, 疑心是有人刻意假扮,又疑心自己只是在做梦。 在认定李赟已死之后, 出于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念想, 向来理智的李衎最终也没有完全撤回前去寻找的人,仍旧遣了一部分人持续着徒劳的努力。 他自己也没有想到, 有朝一日, 这份徒劳的努力竟真的可以摘回那仅有一枚的金苹果。 在看到李赟的第一眼, 李衎便能够确定,这不可能是旁人假扮的。 他的哥哥, 他是绝不可能错认的。 然而,与朝思暮想的兄长重逢的喜悦甚至还没能维持一瞬, 便刹那间被冲天而蚀骨的愤怒所取代。 “这是……怎么回事……”李衎的脸色青白,颤抖着碰了一下兄长遍布伤痕的手。 实际上, 不仅仅是手,令李衎见所未见的可怖伤痕, 出现在李赟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宣太医!”李衎以为自己会嘶哑怒吼, 吐出的声音却颤如蚊蝇。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想要将褴褛的衣衫从兄长的伤口拂开,却见兄长盯着他身上张扬的龙纹绣饰, 眸子颤了数颤, 显然想要避开他, 却又艰难地忍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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