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他的模样……并不像是悔过,倒像是担心谁会将他的罪过夺走似的。 武澎看着他认真无比的神情,顿了顿,终归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站起身来,挽起袖子:“我帮你吧。” “不必。”元笑赶忙阻止了他,“我自己来就好。” “怎么,奴籍做事不得帮忙也是写在法令里的?” 元笑不由一笑:“不是,只是……小姐会不高兴的。” “何意?”武澎猜出了原因,“因为你是在受罚?” “是。”元笑道,眉目温和,没有丝毫怨怼,“该是我的罚,没有要别人帮忙的道理。不要惹小姐不快。” 武澎看着他忠心耿耿又轴得过分的模样,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觉得说不出什么来。 毕竟,小姐没有错。 而元笑…… 也许真是他的错吧。 他到底什么也没说,提着自己的酒坛,离开了。 元笑留在原处,扫去了落叶,摘去了枯藤,擦净了墙壁,抹亮了桌椅,跪在地上将地面的砖缝抠得干干净净,将荒弃的院落打扫得通透亮堂。 做完了事,他看了看天色,气都没喘匀,甚至没有好好欣赏一下自己劳动出的成果,就出了院子,着手拾掇门外的地方。 在擦净整条小径的时候,有人晃着酒坛子,哼着不成调儿的小曲儿路过。 见前头像是有人,来人半睁着迷离的醉眼,瞅了元笑半天,终于认出了他是谁,扯嘴一笑:“挨罚呢?” 他倒是不客气,一眼就看出了本质来。 元笑看了他一眼,道:“是。” 来人是孙煌煌。 自从之前被元无忧从潇湘苑拉来给异能司充数,孙煌煌就一直住在元宅了。用他的话说,是:“早知道这小丫,咳,这位大小姐这么有钱,我早跪下了,何必白白在外头吃那么多的苦头。诶哟,那风餐露宿食不果腹的,哪儿是人过的日子。” 确实,他居无定所,还欠了赌场妓院酒馆一大笔钱,全是元无忧让徐慎之给他还上的。 在替孙煌煌还过钱之后,徐慎之直接将孙煌煌的住处安排到了距离元无忧最远的一个荒僻的院子里头,就差把“这浑人别带坏我家孩子”给刻到脸上去了。 孙煌煌对此可真是一点意见都没有,天天拎着上好的酒满宅子乱晃,吃的是最好的住的是最舒服的,摸着宅子里也没人特意看管的稀世珍宝,乐得都快成了佛了,端得是一副赖在这儿就再也没打算走了的模样。 如今,他大白日就喝了个半醉,乐滋滋地哼着乱七八糟的小曲儿,还不忘戏弄戏弄元笑,用手里的酒坛笑眯眯地敲他的脑袋,道:“除了你,这宅子里头哪还有第二个能挨罚的。诶哟,怎么办哦,小姐可真是太不喜欢你咯!” 元笑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他顿了顿,低声应道:“是。” “就挨罚了?没挨打?” “若是做不完,便要挨打。” “就说嘛。”孙煌煌打着酒嗝,嘻嘻哈哈,“看这小子轴的,面上看是伏低做小,里头看那是犟得吓人,惹的是这边也难受啊,那边也难受。本来那大小姐一个人待着,富贵日子过得是好好的,这忽然给她整这一出,可把人愁的哦。” 元笑做着手里的事,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没说。 “愁坏了都。”孙煌煌晃着酒坛,滚去自己的荒僻小院,睡觉去了。 一直到对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始终静静擦地的元笑忽然停住了动作。 他跪在地上,捏着手里的抹布,慢慢地,越捏越紧。 他知道的。他想,他说的那些,他都知道的。 但是……但是…… “但是,”元笑的声音低低的,“我是真的很自私。” 他的声音是那样的低,低得风一吹,就散落得没了。 这天下来,元笑将近半院落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每一个院落都如元无忧命令的那样,连砖缝都低着头细细地抠了,将陈年的院子扫得像是新建的。他如此做得堪称一丝不苟,几乎从未有过休息。到了晚上,饶是他武艺过人,也累得没了力气。 然后给自己换来了上千下板子。 张平本来都回去陪老婆了,如今被叫回来,听得这事,惊得眼睛都直了。 他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啊?这宅子里……有这么多条砖缝?!” 实际上,就这都是元宅的青砖很大的结果了。当日元无忧要搬出宫去独立,是圣上亲自命人给她建的宅子。圣上圣旨,这宅子的用料雕琢自然都极致精细,手笔极大。就这地上铺的这么大的青砖,十块里才能烧出一块完好的来,不计成本地铺在元宅各种起眼甚至是不起眼的角落之中。气派之余,也顺带着让收拾打扫方便了许多。 饶是如此,元笑也仍旧无法做完,换来了这样的惩罚。 张平为难地站在原地,马上就决定要去找徐慎之甚至元无忧耍赖了。 让张平打人,张平当然是打不了的。他来之前才摸了老婆怀着孩子的肚子,还给老婆洗了脚。要是在这里打了人,还打得这么重,那回了家,他还怎么碰老婆,怎么碰孩子? 说到底,惩罚罪人当然……也无可厚非。但何必这样重呢。上千的板子,那是人能挨的吗? 小姐向来仁善,想必也没料到这府里有这么多砖缝。与她说了,她就会收回成命了。 元笑阻止了他。 张平见状,不太高兴,道:“小姐那样心善,肯定不知道你今天要挨多少罚。你硬挨了,那不是明摆着让小姐变得不好吗?”他读书少,说不出“陷小姐于不义”,意思却正是这个意思。 元笑却看着他。 “小姐没必要‘好’。”他纠正了张平的说法,“小姐就是小姐自己,无论她想做什么,都可以做,无需因旁人的看法而改变。 “并不是旁人认定小姐心善,小姐就一定要心善,就要被旁人架着做事。她可以不心善,她可以生气恼怒,可以惩罚罪人。 “没有人能够教小姐要怎样做事。” 元笑看着他,面容甚是温和,语气却甚是坚定:“既侍奉小姐为主,小姐说了,那便该做。” 张平杵在原地,听着元笑的话,本能地觉得有哪里不对,一时却不知该如何辩驳。 彼时他还年轻,尚不知有人的爱能够接纳与包容一切,能够视对方的全部为常理甚至是美好。 他只知那天,元笑微微顿了一会儿,说出了最后的一句话,低得像是自语:“何况,在我看来,无论小姐做了什么……她都很好。”
第73章 那天, 是元笑自己动的手。 张平也活了二十多了,不是多没见过世面的小孩。但元笑真的总能让他感到震惊。 张平不愿动手,他就替他动手,就如他当初自己给自己烙印。这人好像总是这样, 轴得令人难以理解, 也体贴得令人难以理解。什么样的人能下这样的重手去伤害自己啊……就因为本来应该做这件事的人下不去手。 张平在旁边, 见元笑一手扶着栏杆,慢慢地吸了口气, 便使板子自己往自己的身上抡, 力气大得吓人,好像自己是什么毫无知觉的死物。 他好像真的断绝了自己的知觉与动作的联系。他的左手死死地握着栏杆, 几乎要把木栏杆捏断, 浑身都在打抖, 额头上尽是冷汗。可他的右手却紧紧地握着板子,接连不断地往自己身上抡, 一刻都没停过,一下也没失力。 有那么一个瞬间, 张平甚至有点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傻的, 他根本不知道疼痛是怎么来的,他根本不知道朝自己抡了板子就会很疼。 否则……否则……根本就无法解释, 怎么会有人疼成这样, 都疼成这样了,还能一刻不停地凌虐自己。 张平看了一会儿,终于看不下去了。就他这样, 打不到一半就能把自己打死在这里。 他只好一把截住了元笑抡板子的手——好险没截住, 甚至被带着又抡了一下——咬着牙, 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终于壮士断腕般地开了口:“还是……我来吧……” 他充满了心不甘情不愿的沮丧:“本来就该是我的活儿……” 他将板子从元笑的手中夺了出来,摸了一手的湿润。那上头已经沾满了汗水了。 这是张平人生中头一次地握着折磨他人的刑具。 张平的心里从没像此时此刻这么乱过。 这不是施虐这不是施虐。 这是行善这是行善。 放着他不管,他能把自己打死。让他来下手反而轻得多。 张平在心里头把各路神仙叫了个遍,花了很久说服了自己,终于扭扭捏捏地下了手。 他心想,这个离谱的数字怎么也应该传到小姐的耳朵里了……徐公子不会不告诉小姐的呀。 她什么时候过来阻止呢…… “这个数量……”徐慎之给元无忧做了她最喜欢的豌豆糕,挑了她看起来心情最为不错的时候,漫不经心似的开口,“倒没想到会有这么夸张。他做得确实是仔细。若只盯着擦地,多半用不着挨打。” 全世界都知道可以用豌豆糕讨好元无忧,但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最喜欢豌豆糕。 因为师父最拿手的就是这个。他总做来给她吃。真的很好吃。 每一次吃到这个,都好像穿过了许多年,回到了她最了无忧虑的童年。 那是为人被迫中断了的,再也无法找回的时光。 而中断它的人…… 元无忧舔了舔手指上的点心渣,听着这个过于惊人的数字,脸色竟然没有丝毫改变。 “他喜欢挨,就随他去呗。”显然无意阻止。 “我倒觉得,他只是用心。主家的命令,他不愿取巧。”徐慎之为她斟了一杯热茶,配着凉丝丝甜津津的糕点,刚刚好,“那几个没人住的院子,都给收拾得跟新的似的。” “然后呢?”元无忧嚼着豌豆糕,翻了一页话本,“他如此认真,如此一丝不苟。本来好好擦干净砖缝绝不会受罚,非要做些多余的事,显着自己用心,还给自己换顿了不得的好打。这么一来,我就心软了,放过了他,然后……” 元无忧抿了一口茶:“就又显得我舍不得他,我被他拿捏死了,显得他在我心里重要得很?” 元无忧的视线片刻都没有离开话本,却从语气便能识得她的讥诮:“怎么,我是他人手中的玩物吗?” 徐慎之顿了顿,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想,他不是这个意思。” 多的,他却也不好再说了。因为说了也无甚用处。 毕竟,他真的太了解元无忧了。打从一开始,元无忧就不是在因元笑而恼怒。 她是在因自己而恼怒。 元笑背叛了于她犹如亲生父亲一般的师父,叫她师父却与死人无异。而她却竟还对元笑存着心软,存着足以战胜极端负面情绪的维护,甚至恐怕还有……更加柔软的心意。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35 首页 上一页 70 71 72 73 74 7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