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灯光下,重重叠叠的人群中,莲生与李重耳四目交投,昂然一笑。 “得令!” —————— 大凉嘉兴十九年二月十五日,韶王李重耳正式登基为帝,改元永定,奉李信为太上皇。 柔然大帐中,王座后,可汗伊斥将凉国的国书狠狠攥紧。 眼望着对面傲然挺立的凉国使者,胸中熊熊烈火,几乎烧得身心爆裂。 如今他终于知道,眼前这位雄健的龙骧将军,当年柘枝园中重创柔然勇士奄达利的小将张七宝,就是轰传天下的飞天后人、神女、韶王妃、现在的凉国皇后,澹台莲生。美人,名将,都是同一人。 “我大凉缔结和约的诚意,已在书信中道明。”一身男儿戎装的莲生,豪爽地拱拱手: “割城让地、岁岁纳贡这种事,我们圣上从没做过,不会做。君臣出城投降什么的,想必是可汗说笑吧,秦国君臣五百人出城投降,在城前被夏国当场屠戮的惨事,我们又不是没听说过,哈哈哈哈。” 伊斥微眯双眼,皱起了眉头。这粗鲁的笑声,蛮横的姿态,活脱脱一个老兵油子,哪里有半点神女的影子?但如此漫不在意,表现得滑不留手,倒教伊斥找不到切入点反击。 “……既然可汗不允准我拜见太上皇,那也只好罢了,并不是我们不尊重太上皇啊。圣上亲手撰写的慰问书信和衣物,还望可汗转交。这些日子天气变幻,望可汗对太上皇多加照顾,切莫染了风寒。我大凉朝野上下,一切安宁,也望太上皇放心。” 伊斥的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神女将军,你须知道,和约缔结不成,敦煌覆灭,只在旦夕之间。” 莲生微微一笑:“敦煌军民早已做好准备,必将大礼款待柔然贵宾。” 一言已毕,莲生转身走向帐外。大帐两旁众将都已刀剑在手,被那威势所慑,竟是谁也不敢出手,都望向可汗伊斥。伊斥握着国书的手微微扬起,眼角余光扫向国相希利垔,却见希利垔急切摆手。 矫健身影,大步离去。伊斥浓眉紧蹙,带着些恨意瞪了希利垔一眼。 “众将一齐动手,未见得不能拿下她!” “你有必胜把握吗?” 伊斥一时语塞。 “大战当前,若没有十成把握,怎能轻易动手?一旦教她占了上风,我军军心立时受挫,来日大战,如何打法?”希利垔语声虽缓,却是字字千钧:“这样一个半神,万万不能正面对敌。还不快派人去探明敦煌布防,看她在何处防守,务必避其锋锐。” “唉,真要费些心血。原以为汉人孱弱,如此大败亏输,必然拱手投降,没想到还能撑住这最后一口气。”伊斥将手中国书两把撕碎,用力掷在地上:“居然还另立了新君……那我们养着这个太上皇还有什么意义?不如一刀宰了算了!” “宰了他们的皇帝,就算是太上皇,也给天下留了话柄。”希利垔淡淡瞥一眼伊斥:“师出有名,乃是他们中原人最看重的事,我们也是花了血的代价,才争来这正义之师的名分,可不要功亏一篑啊。” 伊斥闭起双眸,仰头向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柔然攻打凉国的理由,在于柔然的公主与驸马被凉国杀害。 他记得当初得知驸马遇害的惊愕。是乙真亲自告诉他。 乙真被李重华拼死保护,逃出了肃王府。由侍卫长阿瓦尔和女官丑丑儿等人护卫着,乔装改扮,一路艰难北行。终于回到柔然境内,见到兄长的时候,乙真的身孕已经有七个多月,肚腹高高隆起,满面风尘,憔悴不堪。 “阿兄,你要替我报仇……”乙真哭倒在他的脚边:“我要我的四郎……四郎……” 伊斥搀起妹妹,柔声劝慰。 “你且躲避起来,容我看看风向。妹子放心,国仇家恨,阿兄替你一力承担。” 他就以这个理由向凉国宣战,挥师越过边境。大战愈演愈烈,已经到了白热边缘。他意识到自己面临着一个巨大风险,就是乙真在世的消息一旦暴露,自己立即失信于天下,变成了欺名盗世的一方,会让凉国在人心上占到上风。 先后迁移了三个所在,将乙真严密掩藏,然而一个大活人,终究无法彻底销声匿迹,宫中已经有人在议论公主的行踪。 那一日阳光灿烂,明媚的后宫花园里,乙真坐在栏车前,轻声哼着歌谣,侍弄襁褓中的婴儿。虽然已为人母,但是容颜依旧娇嫩,肌肤依旧雪白,神情间天真纯稚,恍然还是幼年时与他一起成长的少女模样。 “阿兄,战事如何了?我们会赢的,对不对?” “会赢的,只是,每一个柔然儿女,都要为国事做出牺牲。” 乙真没明白兄长的话,探询地看着他。
第201章 兵临城下 ◎甫一开战,便令他见识了人间奇迹。◎ 他低头望向那出生不到一月的婴儿,犹豫片刻,也终于摇摇头,自怀中摸出一卷白绫,递在乙真面前。 “乙真,不是阿兄逼你,但你的存在,已经危及国家声誉。” 乙真的反抗,远比他想象中激烈。 她竟然压根儿不理会什么国家声誉,全然没有一个柔然儿女应有的大局之念,一旦明白了兄长的用意,面色瞬间惨白,一点犹疑都没有,以异样的敏捷跃起身子,一把抱起栏车中的婴儿,疯了一般冲向园外。 一旦被她逃脱,这事情如何收场?愤怒与焦虑交杂,刹那间燃烧伊斥心胸。他飞身上前,几步便追上她,乙真在他的手里疯狂挣扎,凄厉地尖叫: “救命!救命!……四郎!四郎!救我呀!……” 幽幽深宫里,没有一人应声。伊斥双手掐住她的咽喉,用力扼紧,阻断她的叫嚷。他从没想过妹子能有那么大的力气,或许那是一个母亲保护孩子的本能,她如一头熊一样挣扎咆哮,咬得伊斥的手臂鲜血淋漓,而怀中那碍事的婴儿,始终都没有放开。 他记得那惊心动魄的纷乱,记得乙真在自己手指下渐渐气绝的模样,记得她倒下时最后一刻的眼神。园中日光明媚,安详和暖,终于回归万籁俱寂,世界重新变得一片安宁。 身为君王,手底人命无数,早已不再为死亡动容,但是低头看着亲妹子的尸体,那也是触目惊心。婴儿哇哇大哭,在母亲怀里蹬着小腿挣扎,伊斥费了些气力,才把他从乙真紧握的双手中抱了出来。 是个男孩,却是肌肤雪白,黑眸长睫,容貌比女孩子还要俊秀,伊斥虽然已届中年,妻妾成群,却是至今无子,望着如此可爱的婴儿,禁不住也生出无限怜惜之意。 “别哭,从今以后,我视你如同亲子。” 目光扫向地面,凝视乙真面容,长叹一声,狠狠咬紧了牙关。 “你安心去吧。这滔滔血债,要凉狗来还!”…… “好吧,暂且留下李信的性命,或许有用。”主帅大帐里,伊斥凛然起身:“传令下去,明日开战,一举拿下敦煌!” —————— 滚滚烽烟遮蔽了整个天空,似幽闭的黑洞,似无边的暗夜。东方朝阳已将跃上地平线,然而天际乌云翻涌,一道道阴影交缠,竟然透不出丝毫霞光。 韶王府的灯火,连日来彻夜不熄。李重耳虽然登基,但仍然住在王府,玉宸宫中的天子居处,原样为李信保留。此时黎明将至,王府中宫人侍从往来忙碌,努力保持着井然与肃静,只是脸上神情,满怀异样的紧张。 李重耳的卧房里,破例没有召唤宫人服侍,唯有夫妻二人相对。窗外光线苍茫,映在立在窗边的衣架上,一层层金盔、铠甲、内外衣衫,早在多日前就置备妥当。 莲生扎结甲胄的手艺,比任何宫人都更熟练。只因她自己也是战士,明白每一片甲胄的用场。纤细手指飞转,片刻间便将最难扎结的胸甲系好,双手穿过李重耳腋下,一条条系带绕过那男儿腰身,将背甲、肩甲、臂甲,一一扎结整齐。 李重耳张着双臂,低头望着自己的妻子。连续多日未曾安歇,那张俊朗面容上依旧英气勃发,眸中光彩灿然,凝望莲生的眼神中,更带着加倍眷恋的温情。莲生的目光,时而与他对视,都要努力拔开视线,才能继续这备战的忙碌。 衣甲齐备,精光湛亮。莲生取过金兜鍪,持在手上,李重耳立即顺从地低头,任莲生仔细将这金盔戴正,系带扣紧在他方正的下颌。腰间革带,每一寸都经过摩挲检验,再系上他从不离身的虎头佩囊,里面装好了护身的香瓶。 衣装已尽,露出案上两只酒杯。 都已斟满最醇最烈的万年春美酒,一杯就足以醉人。 夫妻相对,各举酒杯齐眉。李重耳一口饮尽,莲生微微迟疑,捧着杯耳的双手,有些不易察觉的轻颤。李重耳放低酒杯,探询地望着她,目光中满是爱惜,还带点担心和诧异。 墙边叮当一声铜铃碎响,是计时香红绳烧断,卯时已至。城外战鼓咚咚擂起,在这庭院深深的王府中,听着也如惊雷一般。 莲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身上骨骼肌肉,瞬间暴涨,娇弱的女儿身躯,变化成为异常雄健的男儿。盔甲已经扎妥,与李重耳一式一样,腰间悬着锋锐无匹的承乾剑,正和李重耳腰间的重坤剑是一对。李重耳回过身子,自兵器架上取过擎天槊,双手托举,交在莲生手中。 是李重耳专门为她打造的马槊,比寻常马槊重且长,历经这多场血战,通体莲花花纹已经磨损,但寒光更加闪耀,更贴合她的掌心。低头望去,只见槊杆握持之处,那段革带又重新缠裹过,手法依旧笨拙,却更加细密妥帖。 抬头望着面前的夫君,李重耳也正望着她,两人的唇角,同时泛起一丝笑意。 他揽过她的双肩,牢牢抱住。她也投身在他的胸前,清晰感受到那胸怀的温暖。他低下头,在她眉心,印上深深一吻。 不带缠绵,不带情-欲。那是一个战士,面临一场最为严酷的血战,对自己同袍的信任,嘱托,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无言约定。 她握起他的手,各持兵刃,并肩出门。院中人马已经齐备,军士们无声肃立,霍子衿拉着碧玉骢,徐角拉着雪叱拨,早已候在阶下。宫人们破例都拥挤在围廊上,一个个眼中含着泪花,塔塔挣脱宫人怀抱,想要向莲生扑来,又生生在廊边驻足。 二马并辔,领军出发。 从荣光里到甘露大街,漫漫道路两旁,拥满了百姓。晨光黯淡,看不清每个人的面容,只能望见一双双紧随队伍前行的视线。敦煌三十万百姓,倒有七八万青壮年都已经随大军去了苍浪,如今触目所及,全是妇女,老人,手里牵着孩童。 异样的寂静。只余蹄声滚滚,如巨浪掀过大街,踏在每个人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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