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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建城三百年，从未遭遇真正的战乱。沙场将士御敌于千里之外，边关无数英魂，保得大凉万里国土平安。此时这些百姓，头一回直面战火，空气中满怀期待又满怀绝望，一片冰寒却又随时爆燃。 眼前已是交叉路口，向前朱雀门，向左云龙门。莲生与李重耳一齐勒住马头，对望一眼。 不必多言。只点一点头，各自扬起手臂，指引身后人马，冲向前进的方向。 “杀贼！杀贼！” 城头战鼓，咚咚擂响，惊散天空层云，震撼四野八荒。 —————— 朱雀门南，二十里旷野，全部被密密麻麻的黑影填满。 缀着雪白鸟羽和兽头的可汗大纛旗，高高耸立军阵后方，周围大军环绕，乌黑的羽缨盔、漆皮甲下，一双双猛兽似的圆睛，带着凶猛杀意，盯紧敦煌城门。 朱雀门下，凉军列阵，一千将士摆开鱼鳞阵型，牢牢封在城门口。阵前“李”字牙旗迎风飘扬，旗下主帅，端坐碧玉骢上，一身猩红绒毡斗篷飞舞，映得金兜鍪、明光铠共烈日生辉。 “李重耳……”柔然军中响起一阵低低的喧哗：“天子亲自出城迎战……” “住口！”可汗大纛旗下，传出严厉的军令：“扰乱军心者，斩！” 战鼓起，旗号动，闪亮的白刃跃动成一片冰海，浩浩大军向着敦煌城冲锋。 劲风狂扫，牙旗猎猎飞扬。城墙上下二百名弓箭手持劲弓强弩，仔细瞄准敌阵。列阵的千名凉军，只有一半是真正军士，其余都是百姓临时冒充，守卫在李重耳身边的霍子衿、卫缨，手心都捏着一把冷汗。 “百姓！”城头猛然传来急切的呼喊，骑楼上哨声大作，瞭望的兵士奋力挥旗指向前方：“阵前是敦煌百姓！” 对面滚滚军阵，越来越近，一阵阵无助的哭喊随风传来。城门前一阵骚动。 “陛下！”中尉卫缨语声颤抖：“是乡民！他们驱赶乡民为前锋！” 李重耳也看得清楚，阵前并不是惯常的骑兵前锋，而是扶老携幼的乡民。一家家，一户户，被身后枪矛驱赶着，绝望地哭叫着，跌跌撞撞奔近，人群中又分明夹杂着柔然武士，穿甲胄持兵刃，以乡民为盾，汹汹而来。 “放箭吧，陛下！太近了，不能等了！宁可折损乡民，也不能放柔然兵马近前！” “乡民何辜！”霍子衿急切阻拦：“那都是我们的大凉子民！战事初开便自相残杀，这一仗要如何打法！陛下，命弓箭手辨认分明，只对敌军放箭！” “战事当前，哪来的妇人之仁！”卫缨厉声暴喝：“你倒给我认认乡民还是敌军！放箭！” “慢着！”李重耳大喝一声：“再等片刻！” “陛下！来不及了！已经进入射程……” “传令下去。”李重耳的语声，字字坚定，纵然在四处哭喊喧哗声中，也稳稳传入周围众将耳中： “城头将士，齐呼‘伏坎去’！”…… 伊斥万没想到，甫一开战，便令他见识了人间奇迹。 此番冲锋，乃是国相希利垔的妙计，驱赶俘获的乡民为盾，更有柔然武士以便装混在乡民之中。希利垔早已料定，那李重耳作风不够狠辣，更是刚刚登基，绝不会对自家子民下手，只要队伍接近城门，便是制胜之时。 【📢作者有话说】 擎天槊在原文中没有，是我在修订中加上的，李重耳专门为莲生打造的随身兵刃，最早出现在第 154 章，小天使们回头看一眼喔~~
第202章 有进无退 ◎我们甘家香堂，现在变甘家臭堂啦！◎ 大军距城门已经只有里余，凉军始终无法还击，伊斥自阵后望见，正满腹欢欣，忽听城头一声巨吼，滚滚声浪直传至他的耳中： “伏坎去！” 什么？ 柔然与凉国为敌已经多年，久经战阵的老兵全都熟识凉国号令，伊斥和希利垔更是精通汉话，却是谁也听不明白这三个字的含义。电光石火之间，只见柔然阵前所有乡民一齐扑倒，其中夹杂的柔然将士不明所以，立在原地，愣了一瞬。 一切也就发生在这一瞬。 战鼓声起，城头上下箭矢如雨，铺天盖地袭来。呆立的柔然将士，个个都成了活靶子。乡民失了背后的胁迫，顿时四下逃散，柔然将士根本顾不上追赶，阵中羽箭横飞，哀鸿遍野，四溅的全是柔然男儿的鲜血。 “伏坎去。”唯有敦煌城郊乡民才懂的土语：“趴下。” 连卫缨和霍子衿都听不懂这乡间土话，然而李重耳几年来与莲生一起混迹城郊，苦水井、胡杨村、杨七娘子的店……学了不少最地道的方言。果然，一声“伏坎去”，立时破了希利垔苦心经营的妙计。 “冲锋！”伊斥咬牙传令：“不准后退！冲！” 烽烟蔽日，鼓声震天。血肉之躯与金属锋刃碰撞，杀声与惨叫在血海中交融。李字大旗下，那领猩红绒毡斗篷如战旗般飞舞，金枪所到之处如风卷残云，一道道突破柔然围攻。背后的城门，死死封紧，如铁桶一样紧，日头升起又落下，只映得城门上金光如血，不，那就是柔然男儿的血迹。 “此处急切难下，拖久了只怕援兵到来，转攻地势开阔的云龙门吧。”伊斥身边的希利垔开言。伊斥眉头微蹙，转身望着这位足智多谋的老臣： “云龙门是那神女亲自守卫的地方，先攻那里吗？” 希利垔缓缓点头，白眉下堆满皱纹的双眼，闪动着睿智的光芒： “佯攻一下，传令后军蓄势，迅速转攻神虎门。” —————— 杀声渐落，黑压压的敌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遍地残尸。漫天血腥飞扬，令莲生胸腹中又是一阵剧烈翻腾。 拨转马头，沿着城墙步道疾驰下城，刚刚到得墙脚下，腹中已是翻江倒海，再也无法在马背上坐稳，一个踉跄栽向地面。 所幸雪叱拨灵性过人，及时屈膝跪地，这一摔不至受伤。莲生挣开马镫，拼命爬到路旁水沟边，不能自抑地一阵干呕。 胃水早已吐得精光，腹中绞痛难耐，全身虚汗淋漓，衣衫都已透湿。额前散乱的发丝上，一滴滴汗水溅落，划过烟尘覆盖的面颊。 仍颤抖着双手，拉开腰间佩囊，摸出辛不离配制的药丸，仰头塞入口中。 “莲生！是你吗？”身后响起一片脆亮的叫嚷：“怎么啦，你病啦？” 莲生虚弱地抬头，眼前一片模糊，还什么都没有辨认清楚，已经闻得一股浓烈的粪臭，瞬间天旋地转，又扑在地上一阵狂呕。身边人影晃动，是甘家香堂的小姐妹杜若和宣圆子奔上前来，莲生叫苦不迭，挣扎着挥手退后： “别过来！臭得受不了……” 杜若噗哧一笑，赶紧和宣圆子协力撂下肩头粪担。 “臭是臭了点，但是真好用啊！店东也说，中原战事也用这东西，叫做金汁，守城杀敌最是厉害。” “对啊！没想到臭也有臭的用场！”宣圆子一脸得意：“城头大锅烧开了，一古脑浇下去，浇死这帮柔然狗子，娘的！” 素来纯稚的小姐妹骂出这样的脏话，令莲生也忍不住笑了笑：“甘姊姊……也来守城了？她在哪里？” “她在神虎门，协助姬将军呢！工长陆申带我们来这儿。”宣圆子指指城头：“我们甘家香堂，现在变甘家臭堂啦，四处城门都有香博士在倒大粪！” 城墙上如飞跑动的，赫然便是陆申的肥壮身形。肩上担着两只巨大的粪筐，瞧着起码盛载了数百斤粪便，正在一路狂喊：“让开让开！新鲜的金汁来了！”……滚滚恶臭劈面而来，熏得莲生又扑在了沟边。 “莲生，你怀孕了吗？”杜若猛然凝住了笑容：“吐成这样！” “你……怎么知道……” “我是过来人啊。”杜若急忙搀她起身，下颌向自己背后一扬：“怀他的时候，全程都在吐……你男身怎么也这样？” 莲生这才发现，杜若背后捆绑的背篓里，原来并不是物件，而是一个熟睡的婴孩。 只有六七个月的样子，毛发初萌，掩映着圆滚滚的额头，眼帘紧闭，红润的小嘴高高翘起，脸蛋太过肥胖，被枕褥挤得歪在一边，随着均匀呼吸，有节奏地轻颤。 莲生只觉自己的鼻子被劈面暴击一拳，泪水瞬间滚落，竟然无法自抑。身边的杜若和宣圆子还在叽叽喳喳地关心她的身体，而她目光胶结，柔肠百转，只凝视着这张酣睡的小脸。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带到这儿来？” “家里没人啊，梅郎也在城头呢。”杜若拽拽肩头绑绳，把沉重的背篓背得更端正些：“你还撑得住吗？扶你去歇息一下？” 城头战鼓咚咚，又一轮厮杀将至。 莲生拭去满脸的泪水和汗水，拾起掉落在地的长槊，奋力踏紧马镫，重新骑上雪叱拨。 “走，上城杀贼！” —————— “陛下，玄武门也遭到攻击！柔然是四面围攻，难以确定他们的主力动向！出城的探子都被截杀……” 赶来禀报军情的段昆仑，单膝跪地，手中朴刀拄在身边，刀刃已残，刃尖鲜血淋漓，一道道渗入地面青砖。李重耳自城墙上回头，顾不上擦一把面颊血污，急切喝问： “援兵怎样了，有消息吗？” “四面八方的道路都被柔然牢牢把持，探子无法往来，当日派了十二路军士出城求援，至今没有一个回来。不不，有八名军士的头颅已经被投回城内……”段昆仑声音哽咽，那双粗豪硬朗的男儿眼眸，迸出滚滚泪光： “陛下！老厉死了，姜司马也阵亡了，臣的旧相识，全都不在了……已经找不到能用的将士了，全城百姓都已经上阵，再也没有人力了！箭矢早就用光，檑木滚石也不够用了……” “说这种话做什么？”李重耳厉声截住：“劝我弃城吗？斩了你！虎狼面前岂有退路！” “不，陛下，臣只是禀报实情！”段昆仑抬起泪眼，高拱双手，在砖地上叩了三个响头： “臣戎马一生，历来有进无退，臣是来见陛下最后一面，这就去与柔然狗子决一死战！” 也不待李重耳发话，那猛将飞快起身，转头便向城下奔去。李重耳微微张口，想要呼喊一句，却是千言万语阻在喉咙，唯有看着那坚决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陛下，神虎门紧急军情！”漫天杀声里，又一个脆亮声音传来：“……放开我，放开我！” 登墙入口处，几名侍卫将一个少年按倒在地，刀剑横架颈上，厉声喝问来由。那少年穿一身破烂布衣，并不是军士，却也是一身血污，拼命挣扎着大喊： “陛下，我是袁小虎，不是奸细！当日柞树谷相见，陛下教我从军报国，而今国难当头，我特地从老家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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