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一声异响,是李重耳微微动了动,莲生急忙转身,扑到榻前,却见那男儿依然双目微暝,只是神情痛楚。莲生轻轻抚摩他的身体,只觉触手冰凉,良久方有些暖意,那男儿也终于安静下来,重又昏昏睡去。 “阿五啊,你吃苦了。”李信的低沉语声中,终于也带了些真切的舐犊之意:“朕要重重嘉赏你们。待他痊愈之后……痊愈之后……” 语声微一踌躇,终于肯定地说出来:“册封他为太子!” 眼前的莲生,毫无预料中的兴奋之色。 连谢恩都没有谢,反倒是一脸苦涩,唇角挂起一丝嘲讽的笑容:“天子只道这是最大的嘉赏,对吧。” “你想要什么样的嘉赏,尽管说。” “莲生有一个请求。” 李信殷勤地探身:“讲。”
第211章 活着就好 ◎莲生的视线,长久停留在李重耳的面容上。◎ “希望那名刺客,交给我们处置。” 这一句说得,大出李信预料。“你是要亲手杀了他?” 莲生的视线,长久停留在李重耳的面容上,目光中带着无尽的痛惜,无尽的疲倦。 “我想问问他,为什么。” “谋逆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了篡权夺位。” “他会篡权夺位?”莲生慢慢摇头:“怎么可能。他这么做,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我知道谋逆是一等罪,凌迟,诛九族,但我自小在民间长大,深知官逼民反也是常情……” 李信的双眼渐渐眯起,喉间发出一声冷笑。 “官逼民反?这个人是什么人,你认得吗?” “认得。他是敦煌有名的画师。” “画师!哈哈哈……”李信站起身来,双手负在背后,往来踱了几步: “既然前嫌尽释,同享祸福,那我也不妨对你说个明白:这个人,是最危险的叛贼,朕追缉了十九年,到今天才终于落网,他根本不是什么画师,亦不是民间布衣,他是太子叛党的首领,李谭的幼子,李冉。” 一声惊雷在莲生脑海中炸响,震碎头颅,震碎整个身心。猛然昂头,瞪视李信双眼,李信似乎很满意她的惊异,缓缓点了点头。 “东宫之变,你一定也听说过。太子谋反,被朕率兵剿灭,建义殿烧成灰烬,但仍有三个辅护都尉侥幸逃脱,带着幼主李冉亡命江湖。那一年李冉三岁,到如今二十二岁整……” 莲生早已如堕冰窟,良久不能开言。 耳听得李信滔滔不绝,脑海中只飞旋无数碎片,竭尽全力才拼得完整。 东宫之变,她的确听说过。 远不是李信说得这样正义凛然轻描淡写,那是一场有预谋的兵变,惨酷至极的兄弟相残,太子和家人全部葬身火海,太子妃,两个孺人,四个良人,六个儿子,两个女儿,无一幸免。 纵使太子真的罪孽深重,家人何辜?儿女何辜?一个三岁的孩童,是怎样在这样的血雨腥风中逃生,漫漫一十九年,又是如何度过?迈入同寿殿的那一刻,脚下踏过了多少鲜血与枯骨,肩头承担着怎样的重负…… 一些零星记忆,渐渐明晰起来,原以为早已忘记了,却如此鲜活地记在心底: “莲生,我做的事,你不懂,也不要参与。” “不要多管闲事,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你知道我现在除了顾自己还要顾你有多难吗?” “多少人该死却迟迟不死,多少人不该死却枉送了性命。当你见过太多的无辜死难,就知道做人不能一味慈悲!……” 眼前现出柳染的面容,虽然只隔了三年,却是恍如隔世。那时的他,鬓发尚未苍白,笑容中还满是少年的明朗,鸣沙山恬淡微风里,肩头长发飞扬,银灰衣袂层层翻卷如飞降的谪仙: “莲生,不须你帮我,只想你等我。终有一日,我会对你说明一切,我会日日陪你找花,带你看遍天下奇花。” 微笑的面容,逐渐消散,随着山头黄沙一起,飞散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中。 “……你不必怀疑,此前种种信息,一一对应,他的来历,清清楚楚。这其中有一项事情,朕还没有想明白,不过,王怀祖点醒了我,已经有了解决问题的法子。”李信走到窗边,仰望窗外日色: “十九年了,这逆贼搞得朕昼夜难安,对身边人诸多疑忌,泰半也是为此。如今,终于可以做个了结了。凌迟弃市,挫骨扬灰,教世人知道,再阴险的反贼,也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不。” 莲生抬眼望着李信,目光由一片空茫,渐渐变得坚定。 “请陛下答允我,这个人,一定交给我们处置。” 李信愕然扬眉,与莲生对视。 眸中神情,瞬息万变,终于在那坚决的目光逼视下,慢慢点了点头。 “好,朕……答允你。” —————— 黑暗的天牢,阴沉不见天日。 地上三层,地下倒有四层。最深一层只有一间,高大空阔,四壁无窗,上下封死,任凭多大神通也是插翅难飞。这里关押的,历来都是身负奇案的重犯,关卡重重,非持天子手谕无法接近。 坐在墙边的柳染,微微睁开双眼,倾听四周动静。牢房深处地底,周围一片死寂,几天来连老鼠也没见过一只,但他明明听到几声异响,似乎来自头顶。 双臂被铁链牢牢绑缚在两边墙壁上,脚上也戴了沉重的铁镣,身体哪怕移动一点都极其艰难。奋力扬头,甩开覆盖了半边脸颊的乱发,眯着眼睛向上望去,却正见一簇微尘飘落,落在他的足边。 “主上……主上?”头顶依稀传来竭力压低的呼唤,声音沉闷,似乎隔着相当遥远的距离。 “……琉璃?” “是我,是我!” 上一层牢房里的史琉璃,放下手中尖头铲,兴奋地擦一把眼中涌出的泪水:“太好了,总算找到你!” “你还活着……”柳染心头微松,笑着叹了一口长气:“活着就好,就有希望。荀公他们都还好吗?” “我们都死啦,已经死在同寿殿里啦,是章老头救出我们的尸首,以琵琶复生。”史琉璃又哭又笑,竭力压低抽泣: “章老头不肯同去攻打宫城,说是要继续隐藏身份以策万全,我还道他贪生怕死,却原来真是有先见之明。只可惜他管不了这里,没法救你出来。喏,我索性叫他送我进来,找到这间离你最近的牢房,想法子挖出一条通道,救你一起逃走。” “傻瓜,这间牢房,哪有逃走的机会。” 柳染仰起头,望着四周茫茫黑暗,语声依旧从容宁定: “别挖啦,就算挖穿地面,也只有多陷你一人进来而已。你自己保重,马上离开,请章公想法子救我复生便是。” “说得容易,谋逆那是凌迟的罪名,千刀万剐了,还怎么救你复生?” 柳染淡淡微笑一下。“化身尸鬼,也一样可以杀贼啊。” 下层牢房的石门,一阵铿锵巨响。史琉璃刚刚张开的嘴巴,猛然闭紧,急切俯身在石缝前,眯着眼睛向下窥看。 牢门外的铁锁,哗啦啦打开。沉重的石门缓缓开启,一道灯光射入,刺得柳染瞬间闭紧了双眼。室中脚步杂沓,一阵阵的低语,终于又渐渐回复静寂,柳染睁开眼睛,只见室中多了两个人影。 一名年老宦官打着一盏风灯,躬身侍立在旁,正对着柳染的,是一个身姿威严的中年人。披锦缎斗篷,戴绣龙风帽,风帽下露出两道浓眉,一双虎睛,眼中精光灿烂,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柳染,正是李信。 柳染的身形,奋力向前挣去,奈何双臂被牢牢绑住,只挣得铁链哗啦啦一阵乱响。 李信一言不发,负着双手,凝视柳染良久,微微侧头,向身边的王怀祖示意。王怀祖放下手中风灯,快步上前,颤巍巍的五指,撩开柳染额前乱发。 苍老的手指,冰冷,干硬,将披散的长发,全部掠在耳后,露出柳染面容。 清俊的长方脸,鼻梁高挺,轮廓分明。满面血污,异常憔悴,却丝毫掩盖不了黑眸中的光芒,如两点寒星,冷冷盯着李信。 李信极慢极慢地点了点头,深深吸一口长气,又缓缓吐出,悠长叹息在空阔的室中激起隐约回响,带着莫名的诡异之意。 “事到如今,朕倒不知该怎么与你对话了。虽然十九年来,朕日思夜想,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现在庆功,为时尚早。”柳染淡淡一笑:“上天已经注定,我会亲手报我的仇怨。” 李信又点了点头。 “报仇,报仇。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朕所作所为,也只为报仇而已。李谭那贼子,自少年时便欺压我,册封太子后更是变本加厉,血海深仇,何止一桩。朕一剑取他性命,未教他受更多苦楚,已经算是相当慈悲。” “呵。”柳染冷笑一声,静室中余音袅袅,满是悲凉:“兄弟相残,有何慈悲可言?无辜家人屠戮殆尽,有何慈悲可言?一把火毁尸灭迹,连累无数宫人丧生,有何慈悲可言?” “斩草除根,除恶务尽,自古以来便是成大事的要诀。”李信在室中慢慢踱步: “李谭六个儿子,一旦放生一个,便是后患无穷,你的存在,就是例证。当时太孙李玄已经二十一岁,手下已有势力,朕若玩什么慈悲,放过他,他倒是会放过朕吗?李照和李密也都已经成年,眼看着父亲被朕杀死,会放过朕吗?” 朝靴下的脚步,在柳染身前停止,那双虎睛转向柳染,仍与柳染灼灼对视。“就算是最小的李冉,才三岁的孩童,都懂得不放过朕。” “朕杀死了他的五个兄长,持剑面对他的时候,也真有些心软。没错,朕不是虎狼,亦是血肉之躯,有人性有人心。那孩子与我阿四阿五差不多年纪,胖嘟嘟的小脸,一双小眼又黑又圆,要一剑取了他的性命,也真是有点不忍。” “但是朕持剑犹疑的那一瞬间,他颠着小腿,跑上前来,照着朕的腿就踢了一脚。口中不住尖叫:‘坏人!坏人!我要阿兄!坏人!’” 柳染的牙关,狠狠咬紧,眼中灼灼烈焰,燃亮冰冷眼眸。李信却依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口中缓缓说下去: “朕必须下手了,对不对?这么小的孩子,已经懂得报仇,长大了可还得了?朕手中的,可是削铁如泥的宝剑,一剑挥去,便斩下他的头颅。” 柳染的神情,微微一动。 李信仔细审视着他,缓缓点了点头,继续在室中踱步: “没错,朕砍了他的头,任那小脑袋随着血流飞溅,在地上滚出老远。没了头的身子,还依然扑上前来,抱住我的腿,怎么踹都踹不掉,流了我一腿的血,那诡异情形,我半生征战沙场,也是见所未见。” “这故事编得。”柳染笑道:“我都不忍卒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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