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阿娘本是一个飞天,就是庚子十二年下凡的那一个。飞天有化身男女之能,宫羽只是我变化的男身。 我自幼聪慧过人,姿容出众,被选为佛前散花天女。天界无不视之为至大荣耀,我也一样,立志诚心侍佛,修成一个守护众生的无上天神。日常散花弄香,奏乐歌舞,我都倾力而为,期待着有朝一日修得正果,证得大道。 三界六道的生活,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天界神灵也有七情六欲,有贪嗔痴慢疑,有恚怒嫉妒恨,无数神灵轮回三界六道,承受善恶因果。我见得多了,渐渐地就对神性有些不明白,到底什么是大道,什么是正果,什么是慈悲,什么是修行? 我于佛前请教,佛笑而不言,只以一只手结施愿印,向我摊开掌心。 一朵小小白莲,就在那掌心横空绽放,烂漫毫光里洁白如雪,晶莹如玉,一瓣瓣莲华璀璨盛开,又合拢凋谢,倏忽间循环千遍。 我仍然不是很明白,但妙法各自参悟,本不能由佛祖一一道来。散花天女有永生寿命,无边神通,我有千万、亿万年慢慢修行。 四万八千岁的时候,佛祖遣我去人间显迹。当时我正被阿修罗王毗摩智多罗纠缠,得此佛旨,如蒙大赦,当即便与迦陵鸟一同降入凡间。在天界诸神的眼里,人界乃是罪恶渊薮,污秽之地,虽然也属善道,但是比恶道高明有限,我在入凡之前,对这陌生境地倒是充满好奇。 那就是你们的庚子十二年,此刻二十七年前。那次的浴佛节,恢宏盛大,敦煌百姓至今津津乐道,而我的心里,念念不忘的不是那清平盛景,欢乐人群,更不是冠冕堂皇的天子朝臣,甚至都不是庄严隆重的佛像,而是碧空艳阳下,见到了一个非凡的人。 他名唤澹台咏,字长歌,乃是大凉的龙骧将军。 雄姿伟岸,风仪俊爽,言辞难以形容。万众跪拜之际,唯有他朗然昂首,以一具瑶琴与我宛转相和。我从未想象过,在这卑贱的人界,会有一个人,光采超过天界任何一位神祗,那不是大光相、白毫光相、任何一种神异的瑞相,而是一个人发自内心的自信自傲,勇气与良善,自然散发的光芒。 我知道你已经有心爱的人,会明白我这番话。为人的一生,短暂倏忽如白驹之过隙,要有极端的幸运,才能在尘世中遇到这样一个人,而他偏偏,也对你倾心。 我在人界,只能停留七天。大凉君臣见到天神光降,欣喜若狂,天子李浩率群臣跪拜,请我赐福。我依照佛祖旨意,让天子自行选择赐他人间百年之寿还是自然寿终后转生为享命千年的天神,他一口选定,要当神仙。 我当然照办了,但心中颇有些不以为然:做神仙有什么好?世人不懂得极乐世界的无聊。 其余众人,没权选择这么大的福分,无非是受些甘露降洒,延寿一年半载。轮到澹台咏的时候,他依然直视我,朗声道:天神,我不要延寿,只请你留在人间,你守护众生,我守护你。 此语一出,众人皆道他冒犯,唯有我微微一笑,心中莫名地有些震荡。 我眼中看人,善恶识得清楚。座中君臣,包括那圣明天子在内,全是一身霾气,或贪或嗔,或妒或疑,人人各怀鬼胎。人间之所以肮脏污秽,就是因为这浓重霾瘴笼罩红尘,湮没了众生性灵。 唯有那年轻的将军通透灵澈,似水晶,似美玉,似佛陀手中那朵莲。二十四岁,在人间已经是青年了,他怎么做到这样,清气飞扬,笑容烂漫,全然是一个赤子之心未褪的少年郎? 他坚持什么赏赐都不要,只求一聚,我被他深深吸引,答应去他府上做客一天。 敦煌东城灵矫里,龙骧将军府邸。原想着不过是饮筵,乐舞,谁料到他花样百出,为我抚琴弄笛,鼓瑟吹笙,教我弈棋书画,亲手为我烹茶调香……时值春日,人间芳菲正盛,那府中繁花盛放,他带我穿花拂柳一一玩赏,随手撷取一枝鲜花,都能为我细述渊源。 从没感觉时光如此疾速,也从没感觉日子如此丰满、如此缓慢,每一刻都抵得上天界许多年。人间雅趣,都在他的心里,一日过去,我恋恋难返,又尽一日,仍然徘徊不去…… 我在人间,只有七日,四月十五便是我离去之期。 他听得我对他明言,神情瞬间一暗,马上又爽朗笑道:有这七日,足够抵得一生! 他说他立志驰骋四海保定天下,从无情爱之念,一直想着梅妻鹤子就此终老,万没想到能遇上令他动心的一个人。这份心思,与我一模一样,那散花天女也曾心许大道,只愿终生侍佛,万没想到,在人间撞见此劫。 红尘众生,浩如恒河沙数,偏偏就在时光的旋流中迎头遇见,那万千人中相视的一眼,孰知是劫是缘? 最后一夜,朗月高照,将军府的荷花池边,杏花树下,他设二人小筵为我送行。水波倒映月影,清风拂动花香,他饮了不知多少坛的酒,酒量极豪,竟然不醉。他高举羽觞与我,我接在手里,却不敢饮。 散花天女惕身修行,自然不食酒肉。 我亦怕,杯酒入腹,奋力坚守了七天的心念,终会把持不住。 时已午夜,明月圆如银盘,而我黎明就将离去,真是一个莫名的嘲讽。彼此对坐,我渐渐无语,他察觉我的神情,仰头望着星空朗月,笑道:我还有一舞,未呈君前。此去一别无期,当全力以赴。 就在那绿草如茵的池边,他双手一拍,跃上座毯,纵身起舞,口中慷慨高歌,唱了一曲《良宵引》: 见日之光,长乐未央。 天地茫茫,幸毋相忘! 那座毯只有尺余方圆,他足尖轻踏,身形飞旋,始终不出毯外,衣袂回旋如风,一身白衣瞬间舞成飞花落雪,千匝万匝不曾止歇。 我前日已经听他讲述,这叫胡旋舞。宫中最流行的西域乐舞,风靡敦煌,胡旋舞女振袖一舞,价值万金。我听得好奇,却不知是什么样式,未免留有遗憾,没想到今日他亲自为我舞将出来。 风满荷池,天地飘香,都是他身姿带起的波澜。这本是女子乐舞,却被他跳得飘逸刚健,柔美而不失雄风。飞旋的光影里我终于笑逐颜开,随他一起高唱“幸毋相忘”,双手拍案为他击节,笑到身躯软倒,笑到热泪盈眶。 我心里知道,我走不了了。 拼尽此身,拼尽堕入轮回,拼尽流落地狱道万世不得超生,我要与他相守。 四万八千年的长生,未曾见过如此可爱的人。我能歌善舞,那是我侍佛的本分,从未有人为我歌舞一曲,只为让我开心。天界只讲修行,连男-女-交-欢也视为共参欢喜禅,众神更是不自禁地鄙视女子,哪有一个神灵肯如此放低自己取悦心爱的女人? 那阿修罗王只以一身武力威慑我,殊不知散花天女心性刚强,最不惧的就是威慑,然而我承受不住这细致的呵护,这宛转的深情。 我告诉那少年,若我为他留下来,一旦被天界缉拿,不但我要受严厉惩处,他也会死无葬身之地。他听了只当耳旁风,笑道:我能为天下百姓舍命,何况为你? 夜风里,花香中,我掂起羽觞,一饮而尽。 与他执手相许,对繁星朗月,约定厮守终生。 他放浪形骸,我亦没有凡间礼教约束,彼此心意已决,便身心交付。那是一个甜如炼蜜的夜晚,满月见证我们缱惓无边的圆满。我从未想过世间会有如此极致的愉悦,胜过万千大道,令我对天地万物满怀慈悲。 说到现在你一定早已知道,莲生,他是你的父亲。 人间父母或许不会对儿女说这些,但是我想让你知道,你的双亲不是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结缘,没有因一丝一毫的筹谋算计而联姻,你的父母双亲,舍却锦绣前程,明知不可行而为之,一切只为真情。你来自我们痴心交付的情爱,你是我们最珍贵的正果,最完美的结晶。 人间十年,倏忽而过。 并没有天神来缉拿我,将军府中的日子比西方极乐更加美满。长歌爱我敬我,疼我宠我,将我一个天神,宠得如小女孩一般痴憨。天界所有岁月,从未有过这样多的欢笑,那笑声在之后多少日子都在我耳边回响,支撑我走过无边黑暗。 他为我取了个新名字,叫云卿。他说我凌云而来,风姿胜过云光霞影,是他最疼爱的卿卿。 我爱这个名字,爱他轻轻唤我这个名字的声音。我此生都不要再叫释奴了,我不是什么散花天女,我是他的云卿。 人间的日子,对我来说,其实相当煎熬。沉沉黑霾笼罩,令在清净莲香中浸润万年的我几乎难以呼吸,我再不能保持青春不老的少女容颜,会同凡人一样衰老,患病,可能比凡人更早面临死亡,然而能与他相守,我心甘情愿。 他也时时出生入死,身负国家重任,常常征战边关。我不敢使出神通相助,只能为他奏乐祝祷,护佑他平安归来。比边关更险恶的是朝堂,我几次劝他远离,告诉他那君臣中有无数人身现黑霾,不是好人,他只抱着我笑: 云卿,人间就是如此,水至清则无鱼。我身为大凉子民,尽忠是我本分,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家国父老。 心志坚决,灵台明澈,故能出淤泥而不染。于处世而言,未免失之疏狂,但我深爱的,也正是这份疏狂。我心中也明白,人神都有自己必须面对的命运,不可说,不可解,我若妄加干涉,可能会害他面临更大劫难。 从此再不劝他,只尽心守护他,也把大凉当作我自己的故土,保得这方水土繁茂,国泰民安。民间开始拜祭我,建庙供奉我,我却不求人间对我有任何回报,所求的只是与他朝夕相对,花好月圆。 第七个年头上,我怀了你。 身为八部众之体,我怀孕并无腹隆之相,生产也与人间妇人不同,需要怀胎十年,才能产下健康的婴孩。长歌听闻喜讯,开心得又哭又笑:十年啊!太久了,我等不及要见他!你是天神,自然早知道他的样子,他是男是女,像你还是像我? 我……不知道孩子的样子。天界与人界,从未有结合的先例。 按照帝释天定下的律条,人神两界私通,是不可饶恕的罪孽,为防天道混乱,一切孽果会被彻底剿除,灰飞烟灭。我与长歌已经坦然,不惧任何惩处,然而我怎能让无辜的孩子承担这可怖的命运? 辗转思虑,苦痛交缠。难道要趁着尚未成胎,除去这条小生命?然而我们现在除掉他,与天界剿灭他何异?这孩子因真情而生,理应天地赐福,命有何辜要被扼杀在母腹之中? 在天界得知这个律条,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天地运行有道,自然不容扰乱。然而亲身经历一遭,方知真情难禁,此刻我已经变身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血脉将我与这尚未成胎的小生命紧紧相连,宁愿舍了我自己,也舍不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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