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的态度,极镇定,极坚决。 留下他,云卿,让我们这阿爷阿娘来保护他! 就这样,你在我腹中安然长大,一年又一年。长歌急不可耐地为你取了名字,叫灵澈,愿你灵台明澈,永葆赤子之心。 澈儿啊,何其希望这一生,能有我们一家人共聚的欢乐时光?让你享受真正的父母怜爱,天伦至乐,此生幸福相守,直至时光尽头。然而命中注定,不能得遂心愿。 留在人间的第十个浴佛节,敦煌全城狂欢,将军府中也是欢声笑语,筵席大张。入夜,我们夫妻二人在临水小筑闲话,我弹琵琶,他抚瑶琴,合奏一曲鸾凤之音。奉茶侍女在门外告进,长歌扬声应道:进来! 就在那一瞬间,一记无声无息的震动,令我脑中一阵昏眩。 凡人毫无知觉,唯有我遍体酸软,双手一松,丢了琵琶,竟自座上滑跌下来。长歌以为我孕体有恙,大惊失色,急忙起身搀扶,却瞬间被定在原地,再不能有丝毫移动。 我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 天界的使者,追来了。 幽静的雅室中,现出一个雄健威武的身形,青肤紫发,红衣金甲,持一支赤金降魔杵。我识得他,他是提多罗吒,东方持国天王,护卫东胜神州,我们飞天,都是他守护的部众。 “释奴,你胆大包天,做出这等事来!”他金刚怒目,气愤难当,手中那粗重的降魔杵,当头击打下来:“散花天女私奔人界,早已震动须弥山,连我也保不了你!” 我倒卧在地,未及伸手格挡,不顾一切地先掩住肚腹。他察觉我的举动,瞬间明白我怀了孩子,惊怒更甚,我唯有跪倒恳求: “天王,我跟你回去,只求不要累及我的夫君与孩子!一切惩处,我一身承担,灰飞烟灭,沉沦三恶道,我心甘情愿……” 那天王的降魔杵重重击地,戟指指向案后僵立不动的长歌: “不须我灭他,你与他结法外之缘,已经伤了他的命数,他难逃一劫!孩子也一样,就算我放了他,天道饶不了他。我已经尽量拖延时间,给了你们十年团圆,快跟我走,别想逃脱!” 长歌的视线,还停留在我适才倒下的地方,双手向前伸举,保持一个将起身未起身的姿势。 天神入凡,若不是如我那般奉佛旨显迹,必得掩饰自己行踪。持国天王在入凡的一刹,已经将府中所有人定身,封闭五识,要待天王离开人界,收了神通,才会活动如常。长歌此刻无知无觉,眼里只留着定身前一瞬间我摔倒在地的影子。 这样,也好。 他看不到我是如何被天神擒拿,看不到我如何含悲忍泣离开他,看不到我轻轻举身向他,最后给他的一个拥抱,看不到我在他僵硬的唇间,留下的最后一吻。 待到其他人五识回复,只当自己眨了眨眼,只有长歌,他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早知道有这一天,我会蓦然消失,我告诉过他,我会把法器琵琶留给他,每当他抚动五弦,云卿纵使远隔天界,也听得见。 天王擒我入手,又来到后园,找到被困在园中的迦陵频伽。她本是须弥山上一只妙声鸟,随我一同入凡,也滞留人界,化身侍女陪伴在我身边。我再三恳求天王放了她,只说天界无人留意她,一切罪责我愿以身相代,那天王面慈心软,终于答允: “逃生去罢!自此不准在人间显迹!” 迦陵徘徊不去,我拥别她,叮咛她,要她快去替我照顾长歌。眼望她含泪远走,天王便拖着我驾云升空。我自知在劫难逃,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然而此刻腹中有了孩子,此身已不是我一人之身…… “天王,你是慈悲的正神,求你放过我腹中这条小生命。天界不知我身怀有孕,此刻产下他,还有一线生路,天界一日,人间十年,只要拖得数日,他就可安然度过这一生……” “我已经尽力帮了你,还是回去听帝释天处置罢!” “帝释天执法严明,决不会对我留情面,又有那追求未遂的阿修罗王怀恨以待,他怎肯放过这孩子?带他回到天界,便是死路一条,必然灰飞烟灭,再也不得超生……” 天王停了云路,长叹一声。缥缈云雾里,嗒然扭转了头。 “你啊,释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趁着还未离人界,快产下了罢。” 我急忙盘膝趺坐,就在那云端,双手结无畏印,闭上了眼睛。 胎儿在我腹中刚刚三年,时日远远未到,气血未足,精魂不稳,但是,除了强行分娩,已经没有别的法子。得道天神有吉祥海云护体,了脱生死,无诸疾病,同时也无法生出婴孩,我忍受遍体撕裂之苦,强行破了这身瑞相,让怀中胎儿,自那朵吉祥海云中诞出。 那一夜敦煌朗月当空,万里无云,无边无际的碧空中,只见一缕缕雪白香雾缭绕我的身体,渐行渐浓,就于那云端,一点点聚成人形,落入我的怀中。 小小的女婴,粉嫩嫩的一团。面颊圆胖,眼眸漆黑,全不似人间婴孩落地便哭,而是眨动着一双小眼寻到我的面孔,张开胖胖的两条小胳膊,露出一个没牙的笑容。 莲生,你知道,那是你。 母女连心,自那一刻便始,我抱紧你小小身体,拼命亲吻你的面颊,你竟懂得,伸手为我擦拭眼角的泪。 我生为八部众,于这天地之间活了四万八千年,从未流过一滴泪。然而那一日,面对这乍一出生就要永别的孩子,瞬间泪水决堤,竟然无法自抑。生你之前,只道自己心性刚硬,容易放下,直至此刻,方知你我早已融为一体,哪来什么放下? 天王呆立我的面前,只盯着你看。他也未曾见过人间孩童,忍不住伸出粗壮的手指,碰了碰你胖嘟嘟的腮帮:“这样可爱……” 拖延无益,唯有生生割舍。我以祥云为襁褓,裹住你小小的身体,吐一口清气,送你前往将军府,给你的迦陵姨姨。她会接到你,养育你,有她和长歌在,我当无忧无惧。 往天界的路,那样黑暗,那样长。天王并没有以神通力带我回去,而是一路驾云,走得极缓极慢。我昏昏沉沉,手抚肚腹,不住回望人间。前方已是须弥山,山间青光闪耀,是阿修罗王毗摩智多罗在。 天王止住云头,凝目遥望那高耸插天的山峰。朔朔天风里,他回首望我,我满眼是泪,奋力挺身昂首,与他默默对视。 “释奴,我原以为你会求我放了你。” 我迎着那寒凉的风,惨然一笑。“天王已经慈悲至极。我若也自顾逃生,天界必然再度追剿,岂不又害了我一众亲人的性命。” 那天王沉吟良久,缓缓低叹一声,威严可怖的面庞上,流露无尽悲悯。 “造孽。造孽。” 他未曾转身,就在我身前,黯然挥了挥手。 “你回去吧,陪那孩子长大。帝释天座前,我去努力交代。你记得改容换名,敛了神光,千万莫再施展神通,若被旁人发现,我救不了你。” 金光蓦然一闪,他已经影踪不见。 我泪花迸流,都来不及望空拜谢,急忙化为男身,拨转云头返回人间。这一路前来,历经天界大半日,人间已经逝去八年,我不能使用神通往来,到得人间又是八年,我至爱的亲人们啊,如今过得怎样? 十六年已逝,敦煌换了人间。将军府仍在,却荒废已久,不但没有长歌、澈儿与迦陵,连个人影也没有。我如遭雷殛,四下打探,民众都道龙骧将军十六年前被害,根本不知道他还有个孩子。 城北忘忧山下,我找到澹台氏的墓园。 长歌长眠此地,守墓的妇人正是迦陵。 故人相见,全然顾不上悲泣,我一把抓住她肩头,颤声问她:“长歌出了什么事,澈儿呢,澈儿在哪里?” 她泪水滂沱,怆然跪倒:“澈儿?你生下他?我,我没有见过他!……” 一切来得这样可怖又这样突然,一时间难以理清,我命她释放识海,直接闯入她的记忆。 瞬间回到那一日,凄惶离乱的将军府。沉沉暗夜中,迦陵获释逃走,自后园奔去临水小筑寻找长歌。一路上数百名属官仆从,散布各处,个个僵立无神,都是被天王定身。 临水小筑门扇紧闭,远远却已经嗅到浓重的血腥。疾步冲入帘内,只见室中鲜血四溅,案前倒卧一人,正是长歌。 这不是我离开时的乐室,这不是我最后一眼见到的长歌!我顾不上惊骇,扑上去抱起长歌,飞快检视他的身体。一道剑创贯穿胸膛,心脉已绝,但骨血未冷,以我神通当可救回,我一把按住他的脉门,闭目凝神,正要施展回天渡,却被身旁的迦陵死死抱住。 “云卿!”迦陵泪落如雨:“这是我的识海,一切都是幻象,他……已经死了十六年……” 不,他分明还在我怀里! 分明还清晰感受到躯体的热度,分明看到他双眸圆睁,神情急切,似还留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异。我抱紧他,亲吻他,嘶声唤他的名字:“长歌,长歌!是我,云卿回来了……” 长歌静静无语,天地一片冰寒。 那强健的身体,生机勃勃的肌肤,就在我怀里一点点僵冷,而我空有一身神通,远隔十六年茫茫时空,全然无力回天。我许诺陪他共度一生,最终却害他盛年早死,我能守护众生,却救不了心爱之人的性命。 莲生,那一日你在韶王府中,抱着你心爱之人哀哀哭泣,我看在眼里,真是痛断肝肠。人生八苦,莫如死别最苦,眼睁睁看着阴阳两隔,永世无法逾越,恨不能以身相代,却天地不应……那种绝望,我懂。 “你为什么不救他?”我一把抓住迦陵衣襟,冰冷的手指不住剧颤: “你不会回天渡,为什么不奏琵琶?我留了琵琶给你们!只要用我那法器奏一曲《还魂引》……” “我知道,我找过……”迦陵惨白着面孔:“你的琵琶,不见了……” 我猛然抬头望向书案,那里空空如也,只丢着一只织锦琵琶囊。 我的琵琶,是佛祖亲赐的法器,有通天彻地起死回生之能。我离去之际,琵琶明明就在案上,怎会在顷刻之间失踪? 蓦然间长歌已经不见,眼前场景一团混乱,是当年的迦陵飞快奔出乐室,四处寻找琵琶,书房、卧室、客房,甚至厨房、柴房、库房…… 我凄然看着她徒劳奔走,遍寻不获。四周突然爆发喧哗,是府中诸人解除了定身,全未察觉有异,继续各自行止,忙碌的忙碌,说笑的说笑。迦陵一步未停,仍在人群中奔走,只有一道清泪,潸然流下面颊。 她知道,那是天王神通已收,我已离开人界,自那一刻,就是永别。 她没有接到澈儿。整晚凝聚全部心神在找琵琶,她没有接收到我送去的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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