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店中最热闹的时分,店堂中坐的客人,没半百也有三十,老少皆有,还杂有几个女子,若要他们人人都买三坛酒喝,那是万难办到。然而莲生今日带了个大财东来,打定了主意要狠狠地砸他一份赌注,所以一听得杨七娘子如此戏言,不但丝毫不怵,反而更加发了兴致。 “老少爷们儿们,今儿个管够喝呀!”莲生双手一拍柜面,转过身来,朗声向着四周客人叫道:“这位公子请客!” 店里诸多人客,齐声喝彩,望向站在莲生身后的李重耳。 李重耳还从来没这么狼狈过。 绮年玉貌的韶王殿下,哪次出行不是仪仗整肃,衣冠堂皇,敦煌百姓夹道围观,少男少女投花掷果,今日却是一身泥污,连袍衫下摆都被扯碎,沾满臭泥烂草。他一向爱惜姿容,哪容得自己如此形象现身,一时这尴尬得,不知把脸扭向哪里才好。 “放心,殿下,”霍子衿附耳道:“没人认得出咱们。” “怎会没人认得出?今日这脸可丢大了!” “认不出的,”霍子衿端详他:“根本看不到殿下的脸。” 李重耳抹了抹满脸的泥土血污,呸了一声。 “小崽子,还真豪气!”七娘子眼见得满堂客人纵情豪饮,喜出望外,冲着莲生笑骂道:“快坐下,容你娘奉敬你两碗!真若是今日大发利市,别说甘怀霜,就连天王老子的行踪我也探听来给你呢!” 莲生拉过李重耳与霍子衿,找个没人的案子坐下,禁不住地大笑三声。 还真不信,去甘家香堂做个工,会有那样难法。定是那胖掌柜有意为难,若是能见到店东,说不定反而有法子。自己在苦水井熬了这么多年,有什么艰辛能难住她?拼尽全力去做便是,车到山前必有路,人到急时能成神! 一阵酒香,飘然袭来。 色呈淡黄,澄明透亮,坛口泥封一开,不待斟入碗中,立时便有浓香扑面。酒水沾唇,更是甘美无比,仿若传说中的琼浆玉液萦绕舌间。一碗下肚,只觉遍体舒泰,人生圆满无匹,除死再无大碍。只是后劲大了点。寻常人若是不小心吃多了,出门吹点小风,酒力上头,七步之内,必然放倒,因此得了个名号叫做“七步香”。 “来来来,干了干了!”莲生一把抄过杨七娘子斟好的酒碗,高高一举示敬,也不待李重耳与霍子衿二人反应,随手便倾入口中,三口两口便是一碗,饮尽一碗,又是一碗,瞬间一坛下肚,浑若无感。 “好酒量!”李重耳欢喜赞叹,立时也左一碗右一碗地对饮起来:“来来来,干了干了……” 这两人体魄雄健,都是酒量甚豪,一时拼得兴起,饮得竟是无止无休。霍子衿力劝不止,只能坐在旁边拉长面孔,警惕地扫视左右。 “七娘子,你这店子,越来越是兴旺了。有这等好酒,城里燕南楼、三春楼,所有酒肆加一起,也都比不过你。”莲生逸兴横飞,指着对面壁上的巨幅图画,高声赞道:“还有新绘的这幅画,啧啧啧,实在好看,鸣沙山上的所有壁画,全都比下去了!” 七娘子抱着酒坛,袅袅婷婷走过案前,随她手指,望了一眼壁上图画,瞬间竟然泛了满脸红晕:“那是啊。谁能跟他比。” 那壁上绘的,是顶天立地的一幅鹿王本生故事图。 土红底色,鲜艳夺目,一丛丛草木茂盛,各种珍禽异兽飞腾于山水之间。男与女,神与人,错落分布,共演一段撼人心魄的故事,飞扬的披帛,漫卷的衣袂,仿若时时要从画卷中飘落店堂。 最醒目的是那故事的主人公鹿王,通体纯白,几笔晕彩点染,已经形若活物,一双鹿角高耸,四肢修长矫健,整个身姿俊美无匹,傲岸神情跃然粉墨之外,其气度其风范,远远超乎人间生灵。 鹿王本生乃是敦煌妇孺皆知的佛教传奇,讲述佛祖前生事迹,那鹿王救了落水人,落水人反而向国王告密,陷鹿王于险境,最后善恶各有报应。莲生爱看漂亮图画,闲来常去鸣沙山的洞窟和城内外的寺庙看画师画画,早已见过无数本生故事,但没有一幅,有七娘子店中这一幅画得神妙。 “越看越好看,真教人要多饮三杯。是哪位画师的手笔?” “他叫……柳染。” 这四字从七娘子唇间吐出,轻软,旖旎,腔调悠远而抑扬顿挫,似贯注了万千情意,每个声息都荡气回肠。一瞬间令莲生与李重耳、霍子衿,全都好奇地抬头向她望了望。 七娘子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挥袖半遮粉面,咯咯笑道:“我店里的新鲜玩意,哪止这些?你再多破费一点,我教诸位客官看个好的!” “来呀,尽管来。”莲生瞄瞄身边的李重耳与霍子衿,嘻嘻笑道:“都说了有人请客,客气什么?一切好的都呈上来,赏钱自然少不了你的!” 杨七娘子大喜过望,连忙放下酒坛,双手啪啪一拍,盖过店堂中客人的说笑声。 咚咚两声鼓,自楼上传来。 所有嘈杂,顿时收敛于无形,仿佛被刀切了一般。 众人屏息仰望中,那楼梯之上,款款走下一人。 浓黑卷发,扎成无数长辫,扣在缀满羽毛的小帽下面,一层闪着光泽的轻纱,罩住整张面庞。鲜艳的桔红衫子,紧裹身体的墨绿长裙,缀有一层层的珍珠宝石亮片铃铛,中间还坦露了一截腰身,露出雪白的肚腹。 一望可知,这是一位粟特舞姬。 敦煌乃是西域各族融汇之地,胡人羌人乌孙人鲜卑人应有尽有,过路者众,居留者也不少,粟特就是居留胡人中人口最多的一族,主要住在城西一带,并不大与汉人来往。粟特舞姬天下闻名,眼前这美女虽然看不清五官,但是整个人那闪耀的风韵,早已令整个店堂都鸦雀无声。 “咚咚咚咚”,又是几声轻响,原来是她一边走下来,一边敲动手中皮鼓,皮鼓周围的铁簧,也都跟着发出悦耳音韵。 “小女子史琉璃,来助众位客官雅兴。” 饶是李重耳贵为皇子,见惯宫中乐坊歌舞,也被这舞姬的美艳惊得目瞪口呆,偏偏她步履轻盈,直接向着这三个少年走来,还不知为什么就盯准了满脸泥污的李重耳,一双媚眼如丝,只在他脸上身上,扫视不停。 节奏越来越快的鼓声中,史琉璃双臂一张,腰肢款摆,足尖在地面点出啪啪脆响,整个人热烈地舞动起来。 粟特歌舞,果然有独到之处,瞧她只是孤身一人,但是身姿摇曳,如火焰四下伸张涌动,又如水浪奔涌不息,顿时将整个店堂笼罩在热力之下。手中皮鼓,腰间铃铛,脚下轻敲地面的鞋尖,奏出激昂热烈的旋律,令所有客人都忍不住跟着节奏击掌相和。跳至**处,面纱背后,檀口微张,唱起一首歌子来,曲调荡人心魄,词句一遍粟特语,一遍汉语,各有各的缠绵悱恻。 “北方来的大雁啊,要到温暖的地方去安家。 西边来的骆驼啊,要到没风的地方躲避黄沙……” 李重耳坐不住了。这女郎柔软的腰肢,已贴在他的身上,坦露的腰腹,胸口,都与他近在咫尺,粉脂浓香伴着熊熊热力,自这娇躯蔓延,把身边所有一切都卷入漩涡, “不知从哪里来的少年啊,也不知是要向哪里去, 愿不愿意接受我的爱慕,在水草丰美之地结为伴侣?……” “喂,你站开些。” 女郎听而不闻,反而越贴越紧,肌肤相依,呼吸相闻,面纱背后的一双黑眼睛,如幽幽深海一般,有着令人心颤的吸引力:“结为伴侣,啊啊啊啊,结为伴侣……” “站开些,你……站开些!……” 莲生坐在一旁,瞧着这骄横的殿下被个舞姬整治得毫无办法,只笑得眼泪都流出来。酒碗一放,她长身而起,伸手拉过史琉璃,悠然跟着唱道: “敦煌来的少年啊,带你往那盛世敦煌去, 何不趁这大好时光,与我一起歌舞一曲?……” 众人齐声喝彩,掌声笑声赞叹声,响成一片。史琉璃被她这一拉,顺势投身到她怀里,妩媚一笑,腰身款扭,舞得如银蛇一般。莲生豪气上头,伸开双臂,也与她相向起舞,高大健硕的男身,舞动起来姿态俊逸,劲道十足,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敦煌乐舞昌荣,百姓个个能歌善舞,这下引得周围客人纷纷下座起舞,顿时将整个店堂都舞得火热。李重耳也全然忘却了适才的尴尬,兴高采烈地击掌助兴,和着众人齐声高唱: “敦煌来的少年啊,不管你往哪里去, 就趁这大好时光,与我一起歌舞一曲!……” 日已西斜,暮色苍苍。杨七娘子的店里喧嚣依旧,客人们忘我地击掌,喝彩,狂舞,纵情豪饮,在灯光映照下,投出千姿百态的身影在窗格上。 “小崽子,今日大发利市,差点把库中存货都卖空了,老娘得连夜开工造酒,都是你的不是。”杨七娘子扭身凑到莲生面前,一双秋水眼光芒灿烂,盈满喜悦的笑意:“不妨也送你个便宜,你听好了:那甘怀霜平日不在店堂,唯有每月初一、初十、二十巳时正,必定前去巡查店铺,能不能堵着人,就看你的本事啦!” 莲生笑逐颜开,展开雄健的双臂,一把抱起七娘子的纤腰,在空中旋了一圈:“谢过七娘子,等着瞧吧!” 作者有话要说: 《鹿王本生》是敦煌最著名的壁画之一,在莫高窟第257窟,绘于北魏时期。动画片《九色鹿》就是根据这幅画改编而来。去年在敦煌看到了它的真迹,被挡在洞窟中的佛塔背后,只能在栏杆外看到一小部分,但真是美得惊心动魄,尤其那只鹿王,线条无以伦比。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把它写进来……后面还会再出现哦…… ☆、第11章 志在必得 五月初一。巳时正。 “请进请进,姑娘想看什么香品?我们甘家香堂的……” 满脸堆笑的胖掌柜,忽然有些愕然,双眼瞪得滚圆,细细打量踏入店堂的新主顾。 娇美如花朵一般的女孩,一头黑发全部束在头顶,绾成利落的撷子髻,更显得小脸莹润细巧,莹白如玉。眉目天然鲜明,神情中有一份自然风雅,长睫下眸光如朗星,望之令人心颤。若不是身上衣衫实在寒酸,补丁结着补丁,还真看不出是个生计无着的乡野女。 “这姑娘,好生眼熟……”果然是阅尽世情的掌柜娘子,左看看又看看,终于自脑海中淘澄出莲生的真面目来:“你怎么又来了?都说了我们不收……” “掌柜好,我来看看新出的香品。”莲生唇角噙笑,落落大方,足不停步地走到一排排盛满香品的瓷坛前:“请问这一款是什么香?” 店堂里的女伙计连忙上前,对这漂亮的小主顾娓娓道来:“姑娘好,这是豆蔻香身丸,敷身用。使用之前,先把丸子捣碎,纱罗筛成粉末,以生绢袋盛载,阴凉处贮藏三日。浴后敷身,周身香润,滑如凝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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