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地下掩埋的骨头渣子,聚拢、拼凑成一具完整的人类骨架,血肉与筋脉在日光中重新长成。 那些重复着机械动作的白骨,化作鲜活的孩童、妇女、青年和老人模样。 小孩昂着头望青年小贩手中叫卖的糖葫芦,馋得口水直流,小贩赶不走他,从装糖浆的木桶边上给他掰了一块碎糖。 提篮子的新婚妇女在老阿婆的菜摊前挑拣,与阿婆说笑两句提到她的夫郎,羞得双颊绯红:他是守城的人,今日上值,最爱吃我做的饭。 她的夫郎—— 上一刻还是甲胄里的骷髅,此时已经变成这座城的守备,骑着高头大马,兢兢业业地跟在巡逻的队伍最后。 这座城在白昼中生机勃勃,热闹非凡,仿佛黄昏后的死气都是假象。 只有一个人在这热闹之外。 白珞回头看了看神庙中。 女童的骷髅头倒在蒲团上,空洞的眼眶静静地注视着这诡异的一切。 白珞咽了口唾沫,道:“我们没有恶意。”她将遇到卫芸秋的始末说了出来。“我原以为丫丫和她口中的郑叔叔是幸存者,没想到……” “你、你见到了丫丫?”九尺高的身形俱震,郑屠眼中泪光闪烁,脸上的刀疤怪异而扭曲地狰狞开来。 白珞皱了皱眉,见屠户的情绪愈发失控,最后像一头失了控的猿兽般哭吼起来。 “我错了!我不该将她送到那里去,我该死!”他红着眼睛,不要命似的迎头撞向青铜鼎。 迟宿站在青铜鼎前一掌抵住他的头颅,避免那颗脑袋在二人面前开花,又顺势将人掀翻在地。他蹲在郑屠跟前,居高临下的姿态显出令人望而生畏的压迫感。 “你想死?可以。把你知道的事说出来,我就成全你。” 郑屠脑中嗡嗡作响,声嘶力竭地喊:“我想啊!想啊!但我这样的罪人,死了也会下地狱吧!” 白珞与迟宿对视一眼,眼中的疑惑渐渐加深。 却听背后一个女声纳罕道。 “郑屠?你又到这里来做什么?摊子不要了么?快回去!有人问价哩!” 那是一个胡姬,面纱掩着半张脸,额际的红宝石熠熠生辉。 她狐疑地瞧着他们,却没有上前干涉,说完这句话后她就转过身,撑着避风沙的斗篷匆匆赶往集市去了。 朦胧的倩影映在屠户眼里,他的哭声像被人掐断了一般停住,卡在粗壮的脖子里,呼哧呼哧地响。 须臾,他站起来对两人道:“想知道天水城的事,就跟我走吧!” 他们穿过集市,迎面遇上打马而过的骑兵,马蹄下的尘土飞扬,呛得白珞轻咳。 羊肉汤摊前。 飘着肉香。 郑屠手持板斧,动作娴熟到几近麻木地割断绑缚羔羊的绳索,然后将羊羔剥皮、剔骨。 坐在摊前的客人们赞叹着美味的肉汤。 “我家世代宰羊,这汤味儿正,是天水城最好喝的羊肉汤,你们可以尝尝。”郑屠舀了两碗汤,放在他们这一桌上。 白珞想到的却是昨晚所看到的画面——屠户刀下的羊羔变成孩童的人骨。 她正襟危坐,没敢挨那碗肉汤。 郑屠失声笑了笑。“天水城最好喝的羊肉汤,这话不是我说的,而是卫萧将军说的。” “他带着三千将士,千里奔袭而来,从异族手中收复了天水城,也带大家熬过了那个饥饿的冬天。丰收的时候,我宰了家里最活泼的羊羔,给将军端去了最嫩的羊肉汤。他说这是天水城最好喝的羊肉汤,一定要叫家里的娇娇也尝尝。” 第二日,将军就带来自己的女儿。 小女孩端着香浓的肉汤碗,怯生生地喊他“大叔”。 他们成了羊肉摊的常客。 羊肉摊的生意火爆,郑屠忙碌得清点抽屉铜板的功夫也没有,深夜到家后倒头就睡,做着自己娶了一位娘子的美梦。 他梦里的女人贤惠又能干,还会跳妖娆得挠人心肝的胡旋舞。 这梦做到了白日——胡姬怀抱着馋得肚腹咕咕作响的幼子站在羊肉摊前,二人分吃一碗肉汤。 她的丈夫死在了异族刀下,女人只能终日跳舞,换些讨生活的钱。 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去神庙前求一求,拜一拜神明。 他是否能够养得起美丽的女人和她年幼的孩子呢?郑屠想。 他犹豫的同时将这个秘密藏在心底,浑噩又满足地过日子,直到—— 异族卷土重来,带着数倍之敌。 这场仗必败无疑。 将军愁白了发。 应梦指示,推翻神庙原有金身,塑造一座金乌的雕像。 他集结所有的将士,说着神引之言,激励他们喊出震天撼地的口号。 郑屠激动得一腔热血,高举板斧要与将军一同捍卫城池。 而卫萧却对他说:此战,我必死无疑。郑大哥,你能不能替我照顾我的女儿丫丫? 郑屠举着板斧的手悻悻然落下,问他:你就这样将女儿托付给了一个陌生人么? 跟着你,至少有肉汤喝。 卫萧苦笑。 说完,上马,率领着浩荡的队伍,出城迎敌。 他们的死惨烈而悲壮,两方人马几乎同归于尽,战争没有给任何一方带来利益。 除了嗅着血腥味飞到战场的乌鸦。 郑屠在偃旗息鼓的战场里寻找甲胄下的身体,见到残缺的肢体和满地的碎肉,却没能找到卫萧的尸首。 他跪地哭了一阵,余光扫见飘扬的残破旌旗之上,站着一只金色的影子。 那是一只金乌。 神祇一般,高高在上,俯视狼藉的战场。 那些乌鸦似得到了某种指令,肆意地争抢、啄食,将本该由亲人辨认的面目,咬得血肉模糊。 郑屠挥舞板斧驱赶乌鸦,却遭来凶猛地扑咬。 他招架不住,逃回天水城,一边逃一边想:异族已经被杀光,他们终于可以过安宁的日子! 他哭着宰了一头羊羔,煮成最鲜嫩的肉汤,端到同样哭成泪人儿的小女孩面前。 ——郑大叔,你找到我爹了吗? ——嗯,他让你乖乖吃肉,乖乖睡觉!睡醒了他就回来了。 这日子安宁了吗? 是也不是。 郑屠再也不会梦到跳舞的胡姬,梦中所见都是那些吃人的乌鸦。它们不会说话,他却能听到一个声音—— 我饿了,你家有吃的吗? 郑屠浑噩地从床上爬起,抹一把脸,拖着小羊羔去摊上。 街道中间躺了个死人。 郑屠很确定那是个死人,因为站在他肚皮上的乌鸦已经在啄食他的肠子。 油亮的黄脂,鲜红的血肠。 郑屠大惊失色,原想上前看个究竟,却发现了街道上更多的尸体和乌鸦。 那些乌鸦聚集成一片黑压压的云,簇拥着中心的金乌,像拥戴它们的太阳。 它们落在每一户人家的瓦上,黑漆漆的眼睛从瓦缝间窥视里面的景象,发出难听的叫声,探头探脑的,像是在说—— 我饿了,你家有吃的吗?
第13章 祭品 这是卫萧造的孽! 城中的百姓都说。 要不是他推翻神庙,为一只金乌塑金身,怎会引来这些魔鸦! 他为了打胜仗,为了邀功名,将这一城的人都害了啊! 本该名留青史的将军一夜之间成了天水城的罪人。愤怒的百姓们闯入将军的府邸,抢走那里所有能吃、能用的东西,连屋顶的瓦片都一片片揭下,砸碎在地以示他们心中的怒火。 郑屠的生意不再那么好了,有了许多胡思乱想的闲暇时间,怀念那位意气风发的将军,也同天水城的百姓一样,开始质疑将军的对错。 只有看到丫丫的时候,他才会理解卫萧。 将军百战死。他们是为了守护自己身后的亲人,才不得已穿上盔甲冲到战场。只是杀戮与鲜血引来魔鬼,弱小的人类没有任何反抗之力罢了。 丫丫躲在郑屠家里。在日子最艰难的时候,她仍然有羊肉汤喝。 在他们相处一阵之后,郑屠才发现,这个孩子身上有股与年龄不大相符的韧劲。 丫丫从来不问卫萧的去向,也从不为陌生的环境哭闹,听从郑屠的嘱咐,从不离开那间小小的茅屋,乖巧得让心里准备一箩筐话安慰她的郑屠没得用武之地。 郑屠怕天水城的百姓发现丫丫,更怕外面人间炼狱般的景象吓着她。 那些魔鸦把守在城镇的每一个角落,防止“食物”逃出天水城这个牢笼。 有一天,城中百姓夜晚的梦变成了——我想吃些鲜嫩的肉,你家有吗? 这句话成了所有有孩童人家的噩梦。 他们抱着孩子奔逃,被体格更健壮的流氓、地痞拦住、殴打,抢来的孩童被献祭给金乌神殿。 期望神鸟饱餐后就能放过其他人。 这个方法很有用,乌鸦们不再肆意吃人。 它们要求人类恢复正常的生产秩序,要看热闹的集市,要看夜晚的花灯。 城中幼童的身影一个个消失,长街短巷,回荡着失去幼子的母亲的哀嚎。 郑屠恨极了那些魔鸦! 他觉得自己不能白长一身肌肉,就摸黑偷袭落单的乌鸦,用板斧将它砸成肉酱,宣泄心中的怒火。 这样的机会其实不多。 成群结队的魔鸦盘踞在城池上空,化作压在每一个天水城百姓心头的阴云。 丫丫端着熬煮成奶白颜色的肉汤,呆呆地趴在窗前。 飘香的肉汤引来了饥饿的人。 在发现小屋里的丫丫后,地痞眼睛里流露出比发现肉汤惊喜的光——今天的祭品有着落了! 郑屠提着板斧从后厨冲进来的时候,丫丫正巧咬了那个地痞一口,被狠狠地扔在地上。 郑屠怒了,拿出那日在城下喊口号的气魄和那人缠斗起来。 越来越多的渣滓围向郑屠。 郑屠被人迎面砍了一刀,嘴唇似从中间被左右剌成两半,鲜血模糊视线,他像一头暴怒的护崽的雄狮,将地痞们驱赶到了屋外。 他身长九尺,体格健硕,握着一把板斧浑身鲜血淋漓,气势汹汹,教众多地痞们不敢近前。 如果没有听见胡姬哭声的话,郑屠想自己是不会停下攻击的。 你们放过我的儿子,放开我的孩子! 他看到地痞们从女人手中夺走幼童…… 今天的祭品,该选哪个孩子呐? 一群百姓围了过来,指着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丫丫说:这个孩子我见过,她是卫萧的孽种!她早该死的! 为什么她还活着!而我的孩子已经死了!有人哭喊。 她与她爹都是天水城的罪人,你为什么要救她? 她该死! 一口唾沫啐到郑屠血肉模糊的脸上。地痞们也讥笑着让开了道,不必他们去哄抢,今日的祭品已经有了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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