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无非用狐袄将自己重新盖了个严实。 妇人聒噪的哭声被挡在一片幽暗之外。 “您是轻雪门辅佐了三代门主的元老,为了顾家血脉传承鞠躬尽瘁,长老让我听您的话,父亲也让我听您的话,无非不敢不听。” 例行公务,声线木讷。 一番说了千万遍的话,到如今脱口而出时他的内心已经毫无波澜。 “现今已经是第四代了……”兰姑抹了抹泪,语气严肃地强调。 大殿内一阵死寂,许久后才传出他冷硬的声音。 “迟宿快过来了,请兰姑回去歇息吧!” 兰姑躬身朝他行礼,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脚步声消失在雪地的刹那,顾无非半身前倾,在长椅旁呕了一大口心头血。 这座山的气温太低,就连地上的鲜血也很快凝成了冰花。 顾无非伏在长椅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呼吸变得粗重而艰难,与此同时他的身体还在不住地发抖,面颊被冻得僵硬而麻木,显现出一种灰败的死气。 一颗鹅卵石大小的蓝色水球从他衣襟中滚落出来,顾无非脸色一变,伸手去够它,不料此刻身体实在虚弱,翻身时不仅没能抓住水球,还意外地摔到了地上。 那颗水球在台阶上弹了几下,很快滚落到大殿中央。 一阵风将它重新卷回顾无非手中。 顾无非半坐着,将头颅靠在长椅上,一只手举起水球,神思恍惚地看着它。 深蓝色的水球,波纹荡漾,其间游走着一团朦胧的红雾,浮来飘去,若有似无。 “小鲤鱼,现在我才明白,原来那时候你为她放弃的,是比生命还珍贵的东西啊……” 迟宿步入大殿时,正好看到顾无非举着水球的一幕。 他想起被幽冥乌蛛从困仙阵裂缝中托举而起的红鲤,想起顾无非出现在少牢城外的分|身…… “你竟然救了韦妤?” 迟宿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望向顾无非的眼神带着一丝惊讶和不确定。 顾无非整个身子蜷在狐袄里,那些绒毛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大狐狸,双手捧着水球发出尖锐的笑声,“你管这叫‘救人’?这条傻鱼强行解除护身契,魂魄撕裂,灵体破碎,现在只是一团血雾罢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顾无非……”迟宿的语气十分暴躁。他并不认为顾无非会愚蠢到拿韦妤残缺的魂息来威胁或者挑衅他,但是对情绪不大正常的顾无非也失了耐性,故而直呼其名。 顾无非耸了耸肩,脸上的笑容微敛,附和道:“没错!你我已是盟友,只需同仇敌忾。” 说罢将水球往迟宿手中一抛,“这个小东西就当舅舅送给你的礼物!” 迟宿接住水球,脸上的神情冷峻不已。 这会子他才算切身体会了一番白珞看到莲池水榭和油炸松鱼的感受。 按捺住拂袖而去的冲动,迟宿冷冷地看着这位血亲,没有说话。 顾无非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扣着长椅,见他如此沉得住气,不免露出赞许的微笑,轻咳两声,话锋一转,道:“今日叫你过来,是为了封魂诀一事。” 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眯起,虽是少年身板却有着说不出的威严,“你知道顾雪影是在何时真正领会封魂诀的吗?” 迟宿想起娘亲一剑封印十万厉鬼魂息的威名,推测是在她修为巅峰时期。 “不对。”顾无非摇头道,“那一战只是意外,她被人逼到绝境偶然释放出了冰魄剑的剑意,自那以后便再也没有使出过封魂诀,直到去了神址之后……” 迟宿:“神址?” 传闻数年前一处神址坠入修仙界,开启密境,引得无数修士趋之若鹜。 在众多入境探险的修士中,仅有五人从密境中寻得机缘。 “白楚从密境中寻得一块稀世矿石,请图尔打造了名刀藏春。徐无极请图尔复刻神址中所见的锁链,取名缚魔索。至于迟朔那杀人于无形的蚀骨红钉,呵,就不必我再多赘述了……” 提及旧事,顾无非蜷曲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弓起,就像趋势待发的野兽一般。 眼中滔天的恨意不是作假,怒火攻心呕出的鲜血更是装也装不出来。 不论迟宿对顾无非有多少偏见,都不得不承认他是真心敬爱着顾雪影。 相比之下,迟宿就表现得克制许多。 迟宿此前因为“蚀骨红钉”在图尔面前失态,理清思绪后便不再为那个字眼纠结,愈到关键处愈发镇定。 顾无非随手抹了抹嘴角的血迹,继续说道:“神址密境出现在轻雪门千里之外,我自幼体弱,成年后血咒发作身体更是羸弱不堪,无法长途跋涉,但门中长老实在不愿教我平白失却这个大好机会,便在宗祠施展通天禁术,助我神识在密境中走了一遭。我无法带回在密境中所见的珍宝,只能通过参悟神址中众多玄妙的法阵进益,幸甚,修为亦有大进。” “通天之术乃是绝密。为了谨防宵小之辈闯入轻雪门损伤我的灵体,长老们并没有将此事泄露出去。只是我没有想到,连阿姐也没有发现这个秘密。”顾无非垂下眼眸,语气哀怨了些,低声道,“那时候她已经成婚五年,膝下有了你,确实不大在意我了。” 迟宿也确实没有在意顾无非最后那番话。 “你是想告诉我,宗祠只是表面,四位长老其实是想以通天之术把我的神识送入神址,寻得修习封魂诀的机缘……” 顾无非:“没错。” “我想知道一些关于神址的细节……”迟宿出人意料地问道,“你们五个人当年从头到尾都是结伴同行的吗?” 顾无非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道:“不是,徐无极,迟朔与阿姐先入密境,我后来才追上他们。” “那白楚呢?” 顾无非不知他为何问及那个女人,细细回想了一番,道:“我们是在一片古战场遇到白楚的,当时她坐在天河界碑边上发呆——那个时候密境才刚刚开放五日,她就已经拿到后来制作藏春刀的稀世矿石了!” 迟宿:“古战场?” 顾无非:“一片荒芜之地罢了,界碑上刻了些奇怪符文,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什么别的收获,很快也就离开那里了。” 迟宿点点头,心知能够在顾无非这里得到的线索已经到头了。 珞珞的身世一直是个谜。 从姜开为白楚所写的脉案中推断,白楚是在密境中怀上珞珞。 那个女人究竟在神址中遭遇了什么?为何会在怀着珞珞后出现心魔?她漠视冷待亲生女儿多年,是否那段经历有关? 迟宿心中隐有预感,或许这次密境之行能够找到答案。 暗沉的大殿升起潮湿的水汽,空气教人憋闷又压抑,沉默的氛围在二人之间扩散。 顾无非见迟宿的神色专注而凝重,以为他是在为神址之行忧心,道:“此行凶险万分,咳……” 因为不擅长说这样的话,顾无非甚至有些磕巴,“要是你怕了,我可以教你……” 迟宿睨了他一眼,摇头道:“没什么好怕的。” 只是…… 迟宿本来已经答应带她一起进宗祠,现今才知道自己的神识将会被剥离出来,只留下一副躯壳在轻雪门。 白珞的修为才到五化境,迟宿不可能拿她的神识冒险! 为今之计,好似只能将错就错,哄她待在鲤心寒玉镯,自己揣着玉镯进入宗祠…… 如此,也不算对她食言吧…… 迟宿打定主意,满含深意地望着吊儿郎当的顾无非,道:“舅舅,诸位长老会护好我的灵体吧?” 顾无非被他这声“舅舅”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舔了舔嘴唇道:“那是当然!你现在可是几个老家伙眼里的宝贝疙瘩。” 这话形容得一点儿也不夸张。迟宿记得那日入宗祠拜见诸位长老时,那几位老者激动的眼神,其中,执法长老更是哭得老泪纵横。 轻雪门的天险是抵御外敌的第一道防线,阵法是第二道防线,在顾无非上墟境修为的加持与众人的协力下已经是固若金汤。 四位长老护法之下的宗祠,更是里外铁桶一般! 哪怕现在已经踏入无归境的迟朔亲至,迟宿也不可能轻易在他们眼皮底下发生意外! 迟宿得到满意的回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别在珞珞面前露馅。 迟宿第一次觉得,那妮子太了解他,也不全是好事。 “如果你遇上了合适的机缘……”顾无非靠在长椅上,仰面向着天顶,余光落在迟宿掌心的蓝色水球上,轻声道,“也许能够救她……” 彼时迟宿惦念着白珞,并没有留意到…… 这声轻喃。
第72章 尸毒 水声渐沸,壶盖在蒸腾的水汽中跳跃。 细水注入杯盏,立时叶片舒展,茶香馥郁。 一名头戴包巾的妇人手法娴熟地点弄焚香,将配茶的点心放在桌上,转头看了看那位已经倒在蒲团上睡了两天的客人,小声地提醒:“道长,用饭了……” 任止行在妇人的呼唤中幽幽转醒,目光扫过焚香供奉的无名神龛,不禁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 那妇人好意递给他一张巾帕净脸,委婉地说道:“道长是来拜访轻雪门的?为何到了山下却不入山门?小妇人见识短浅,守着这间茶舍过活,不过也是顾氏本家,若道长有什么不方便,可说与我听,小妇人可让夫郎上山传达门主。” 这位客人怪得很,明明是来拜访山门的,却在山脚下呆坐了整整两日,茶当酒饮,自醉其中,每日除了练剑打坐,足足要睡十个时辰,举止实在教人摸不着头脑。 任止行嗅到茶点清香,腹中传来久违的饥馁之意,拿起一块糕点,笑了笑,说:“修仙辟谷多年,竟不及魑魅通人间烟火气。” 他丢掉点心,端起妇人倒好的茶盏,牛饮了一口,道:“你不必拿轻雪门和顾无非吓唬我……我不走是因为还没想好该如何处置你。” “啪”地一声,一堆柴草滚落在地。 一个持刀斧的壮汉从门外冲了进来,将妇人护在身后,警惕地望着任止行,“臭道士,我早看出你居心叵测!这里是轻雪门的地盘,不是你这等下三路修士该来的地方!敢伤我顾氏门人,小心死无葬身之地!” 任止行连坐姿都未变,冷笑道:“十七年不曾踏足此地,顾氏一族还是一如既往的心齐。”说着释放出身上的化藏境威压,神识掠过以神龛为中心的法阵,“我倒是不大明白,顾无非费这等功夫将一个死人留在阳间作甚?成全一对苦命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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