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医胡须被揪痛,“哎呦”叫唤了声,连声应道:“好好好,祖宗诶,你只管去……” 屋内只剩下白珞与老者二人。 巫医眯着眼打量她一番,道:“我听沐芳说,他在人间认了个姐姐,哄得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那位‘姐姐’,说得就是你吧?” 人间? 神裔! 白珞脑海中闪过在图尔镇遇见沐芳的种种过往,目光扫过屋内。 这是一座极简陋的茅屋,茅草顶,青砖墙,土炕窄小,药斗破旧,墙上挂一副发黄的旧地图,角落布满将破未破的蛛网。 再看巫医穿戴草鞋,粗衣布衫,须发皆白,满手都是做农活留下的老茧,指缝里甚至还藏着洗濯不尽的黑泥。 一切的一切,似乎与人间向往的神境没什么关联。 但是她的灵力和魔魇晶石在这个地方失效不是作假;巫医将高空坠落,约莫五脏摔碎的她救活,亦是某种神迹的证明。 白珞心知自己捡了条命,拱手恭敬道:“晚辈白珞,多谢仙人搭救。沐芳与我在图尔镇有一面之缘,因那孩子与我兄长年幼时的相貌十分相似,故而追着他多问了些事……如有冒犯,望仙人见谅。” “呵,这事儿我也听说了。”巫医手指敲着轮椅,板起脸道,“我家小沐芳以为自己多了个爹!” 白珞:…… 打量着巫医戒备的神色,她忽然回过味儿来:难道巫医也将他们视作了诱拐小孩的人贩子? “那会儿找不到更好的说辞……”她苦着一张脸,道,“我兄长误入魔道,拔除了两魂七魄,在图尔镇遇见沐芳,除了一身血肉之躯,与他多有契合。又听他说到神隐之言,不得不作出种种猜想。今日我机缘巧合下来到这里,纵然令仙人不快,也须得问一遭,沐芳他是否与我一样……也是受您搭救才会来到这里的吗?” 一缕残魄化作血肉之躯。 除了神明显灵,白珞也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释了。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感觉到气息有些接不上来,扶在床沿边虚喘了几声,目光坚定地望着巫医,希望能够从他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巫医没想到这会子弱得风能吹倒的姑娘竟然有如此心性,佝偻的背靠着轮椅,垂眸似乎在冥思苦想某件往事,烛火摇曳中额头上的蜈蚣似的长疤像是活了过来,伴随着他纠结的样子逐渐变得狰狞。 白珞被他的反应惊住,“老仙人?” “爷爷!” 沐芳打水进屋,见巫医竟然开始用头撞桌角,吓了一大跳,连忙撤开了他的轮椅,蹲在轮椅前连声哄道:“爷爷,你又头痛了吗?你不要想那些事了……” 巫医怔怔的看着他,一时老泪纵横。沐芳见状连忙拧了一把布巾,给他擦了眼泪又擦手,哄得老人不哭不闹了,才将他的轮椅推到另一间屋里。 白珞也没见过这种阵势,不敢打搅祖孙二人,一直忐忑地等着沐芳回来。 而沐芳再次回到她的屋子时,月已上中天了。 “巫医爷爷上山采仙草的时候从悬崖上摔了下来,断了腿,脑子也时常犯糊涂,只要一想到从前的事,他的脑袋就很疼很疼,我也不敢强迫他。”沐芳坐在她身边,托着腮苦恼地像个小大人,“我能够用功德给他换轮椅,却不能让他恢复从前的记忆……就这么着吧!” 这孩子懂事得像什么都明白。白珞想到同样失却了记忆的迟宿,顿时觉得事情比想象中棘手得多,不死心地问:“你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我知道!”沐芳抱紧双臂,昂着脑袋固执地说,“我就是沐芳!” 白珞心底已经把沐芳当成迟宿散落的魂魄之一。她不记得迟宿幼时的个性是否也似这般执拗。从前他们闹别扭,多数情况下都是脾性更好的迟宿哄她,像这样角色颠倒属实是头一遭。 她打量床榻前姿态戒备的沐芳,这个孩子不知为何流落到了这里,吃不饱,穿不暖,小小年纪就已经会照顾爷爷,聪颖又懂事,还救了自己……她知道,自己不该过多地要求他什么。 也许命中注定,上天赋予了阿宿另一种生活的方式?她只能在心中如此宽慰自己。 沐芳紧紧地盯着她,也看到了她眼底难以掩饰的苦涩,不由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小辫子,替她掖上滑落的被角,放缓语气说:“姐姐,你再想这些事了,好好休息要紧……” 那家伙个子比他高,力气比他大,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天空飘了一层薄雾,笼罩了星月,夜色也变得昏沉沉的样子。白珞摸了摸他的头,眼底愁绪仿若春水东流。 “嗯,姐姐明白!” 沐芳拨开她的手,耳根红红的,气愤道:“哼,那家伙厉害是厉害,就是太笨了!居然把你害成这副德行……” 白珞忍俊不禁,把迟宿从前常常挂在嘴边念叨自己的话说给小孩儿听,“这是大人们的事,你别多想!我受伤的事与迟宿无关。”她更担心的是迟宿的情况,想到身处的境地,试探地朝沐芳问道,“神址不容魔物入境……迟宿身在幽冥,是否无法与我一样意外落到此地?” “啊!”沐芳惊讶道,“难怪没见通世塔有什么异动,原来你是从混沌窟掉进来的!” “混沌窟?” 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我过去…… 白珞想起迟宿此前的描述,紧张道:“那是什么地方?” 沐芳挠了挠光亮的脑门儿,含糊道:“怎么说呢……我也不太懂,只是听爷爷提到过,天地分离时留下了一些连接六界的通道,譬如通世塔,连接神界、人间与幽冥;混沌窟位于幽冥忘川之下,与人神鬼三界相接,传说吾神在那里镇压了许多魔物……” 如此说来,迟宿听到的声音是……出自混沌窟的魔物? 白珞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想到自己在这里白白躺了十天,顿时心急如焚,挣扎着想下榻去找迟宿。 沐芳用被子摁住她,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担心他,昏睡的时候一直在喊他的名字。不过我想他并没有什么意外,至少……比你的情况好得多!” 白珞只当沐芳是在安慰自己,却见小孩儿捂着胸口,喃喃自语:“我能感受到……” 咚、咚、咚。 寂静的夜,扑动着温热的心跳声。 这是他们之间微妙的联系。 沐芳将这件事告诉白珞,无疑是承认了他与迟宿的关系。 挂在长睫上的泪珠映着烛火,倏地滑落下来。 白珞掩住口鼻,压抑着哭声。她身子刚好,经受不得大喜大悲,没一会儿就被吸入肺腑的冷风呛住,连声咳嗽起来。 沐芳给她拍了背,倒了水,摸了摸她的脑袋,而后回身走到窗前,掩上窗户,插上闩子,隔绝了刺骨的朔风,也将浓稠的黑夜挡在了窗外。 只消一盏如豆的烛光,便可予满室亮堂。
第84章 神境 小桥流水,落英缤纷,山路两侧树木成荫,远处是耸立的青峰,时有不知名的飞鸟盘翅鸣歌。 这座茅屋位处悬崖绝壁,朝着幽径行进百步,便可见一条千丈飞瀑,水汽云泽间隐约可见一座八角白塔。 早晨的空气清新而凉润,白珞倚在窗台下,自觉精神了许多。 沐芳早早地将巫医推到小河边,架好鱼竿和鱼篓,弯钩串一粒谷穗,抛进潺潺的水流里——不出意外的话,巫医可以在这里垂钓一整天。 又脚踩风火轮似的,劈柴,烧水,做饭,忙前忙后,一碗蛋粥摆到白珞眼前的时候,她怎么也说不出口自己焦心吃不下的鬼话。 “这是我从玄鸟窝里掏的蛋,用葵花籽油文火慢煎,补身体最好不过了!” 白珞端着碗,怎么看都觉得这只是一碗平平无奇的蛋粥,不好拂沐芳的好意,半信半疑地喝了。 沐芳年纪虽小,手艺不赖,一碗蛋粥配清炒的竹笋,填满了她的辘辘饥肠。 白珞站在陡崖前,眺望悬崖下连绵的村落,那里炊烟袅袅,一派宁静祥和的气象。 “这就是蜀跃村啦!”沐芳自豪地向她介绍。 白珞内心翻涌着无数的感慨,凡人修仙耗时千年、万年,历经重重磨难,尝尽人生百味,飞升后却来到这里,回归农耕文明,是否会失望透顶? 内心好奇,却也在想象未来自己在这样一个村落生活的场景。 她从前总是会偷偷地畅想,与迟宿归隐后去哪里,过上怎样的生活,他们也许会云游四海,去看一生未曾见过的奇景,烟波浩渺,波澜壮阔,但总要有一个归处—— 一座不知名的仙山。 一间遮风避雨的茅草屋。 如果能够寻到这样一个“家”就好了…… 白珞想。 接过沐芳递来的谷粟,迎风撒下金色的颗粒。 无数彩翼从山野中跃起争食。 一只温驯的白鸥从她身旁掠过,扁平的长喙啄起掌心的粟粒,声声长啼,不知怎的教白珞平静了下来。 拍了拍手中的碎渣,浅笑着问沐芳接下来该往哪里走,一身红裙如同烂漫的山花,在与世隔绝的丛林里开得热烈耀眼,如火如荼。 沐芳看得恍惚失神,片刻后拉住白珞的衣袖,叫她伏低身子,悄声耳语:“白姐姐,你和咱们神界的大祭司一样好看……” 这句恭维委实夸张了些,白珞只当他嘴甜,没有放在心上。 沐芳摇晃着脑袋,说:“这座山峰背后有一片凤凰谷,是大祭司的栖息之地。去年年节的时候,爷爷带我爬到山顶,观摩谷中的祭祀典礼,凤凰法相羽焕五彩,步履生辉,那奇景是赶不上了,不过……”他退后一步,摸着下巴上下打量白珞,煞有介事地说道,“姐姐,你与咱们大祭司的五官颇有几分相似哩!难不成好看的人,眼睛鼻子都往一处长的?” “人小鬼大!”白珞戳了戳他的脑袋。她算是看出来了,就沐芳这张抹了蜜的嘴,十个迟宿也未必比得过他。 不过这话听听也就罢了。白珞有自知之明,自己的修为才到五化境,要不是机缘巧合,恐怕还得修上千万年才能踏入神境,又怎敢与神明比肩,自夸这不值一提的皮囊呢? 一大一小说话的工夫,已经走到了目的地。 通世塔。 一座传说可以到达世间任何角落的神塔。 白珞病中灵机一动,想到通过通世塔去往混沌窟的绝妙主意,央求沐芳带她走这一遭。 沐芳被她一口一个“小神明”哄得心花怒放,一边端着架子说通世塔不归他管,能不能进塔要看她自己的功德和造化,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丹药,说是巫医从前炼化的,送给她或许关键时候能够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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