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声音教他镇定下来。 “你照顾巫医,我带她先离开这里。” 沐芳白着一张脸,恍惚中见迟宿抱起白珞,径直走出了茅屋。 小孩儿狠狠拍了两下自己的脸,清醒过来,翻箱倒柜找出巫医从前备下的药油,递到巫医鼻下,才教他逐渐停止了癫狂。 …… 白珞在迟宿怀中睡得很不安稳。 她清晰地听见一个哭声。 小女孩的哭声,细弱的,可怜的,教人心碎…… 她在一阵迷雾般的梦境里不安地行进着,终于找到了哭声的来源。 那孩子戴着一顶银丝镶边的毡帽,几条彩色的小辫子散开,蹲在地上,缩成小小一团,脸蛋哭得红扑扑的…… 白珞不由自主地走到女孩跟前,问:“丫丫,你为什么哭?” 丫丫抬头,看到她的瞬间,小小的身子扑了上来,“白姐姐……” “呜呜呜……”她语气里有着无数委屈,一边抽噎着,一边说,“我找不到爹爹了……” 白珞此刻清晰地记得天水城所发生的一切,很想告诉丫丫,她的父亲——卫萧,已经牺牲了。 “不、不只是卫萧爹爹……”丫丫从她怀中抬头,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郑、郑大叔,他也是丫丫的爹爹啊……” 白珞在女孩稚气的宣言里想起了什么。 她没有见过那位为了保家卫国而牺牲的卫萧大将军,却见过那具挥舞板斧宰杀行客的屠户骷髅…… 在丫丫眼里,他们都是父亲么? 这个认知,让白珞感到了……恐惧。 …… “韦妤告诉我,雪影夫人之所以会把鲤心寒玉镯借给白楚,是因为白楚怀着我的时候险些生了心魔……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我的存在是罪恶的吗?” “我从不奢求自己的生父是个像丫丫的父亲那样的英雄,却没有想到……孽胎,野种,原来这些话都是真的……” 白珞蜷缩在迟宿怀中,落在眉梢的雨点,丝丝凉凉,仿佛要穿透皮肉渗入骨髓,教她整个身子都哆嗦了起来。 眼角滑出一行惊泪,白珞抬手擦拭,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到最后,却是止不住的委屈…… “既然她不爱我,为何要将我生下来……” 巫医的话,像是咒语般萦绕在她的耳畔。 …… 神明本该无情无欲,但凤神还是与一个凡人相爱了,蜀跃村迎来了一场盛大的婚礼……这听起来像极了一个美好的神话。 但神话的真相是…… 魔神从未覆灭,他一直以魔元之力蛰伏在凤神体内,等待一个重见天日的机会。 而来到神境的白楚就是他的机会。 凤神因为吞下魔元而领悟了七情六欲,魔神刻意引导他对白楚生情,又在凤神意志薄弱时出现在白楚身侧,以凤神之名赠与她法器“弑神令”。 此器乃上古遗物,可吞吐天日,聚万千妖魔,遇险时亦可释放令牌中的魔物自保脱险。 白楚不疑有他,以为这法器便是凤神赠与她的“聘礼”。 凤凰大婚,百鸟喝彩。 新婚之夜,凤神向新娘献上了自己准备的聘礼——青鸾火凤刀,一把与他真身相融的法器。 神刀现世,魔神降临。 魔神吞噬了凤神的意识,摧毁神刀并将之捏成粉末,而后强行霸占了白楚。 一夜折辱,种种施为…… 白楚并不知凤神是如何摆脱魔神的束缚,又如何将其再次封印,待她醒来的时候,只看见梧桐树梢的背影。 神明就站在那里,却仿佛不可触及。 “弑神令……得此法器,你可仙途顺遂,神挡杀神。” 白楚对神魔大战之事知晓不多,只道是凤神误会了自己与魔神暗通款曲,欲要解释。 一块矿石滚到她脚边……那曾经是她期盼了许久的法器材料。 “你走吧!” 神的声音,严厉无比。 …… 迟宿抱着白珞,穿过热闹的村舍。 白珞捂住耳朵,那些热情的叫卖与吆喝声传入耳膜,教她头痛无比。 天阶小雨,淅淅沥沥,疏风刮着冷雨,脚下归途湿润、泥泞。 白珞低头便看到裙摆上的泥点。 耳畔回荡着巫医的声音。 “我记得那个清晨,神境有些冷——这里四季如春,本该不会这般冷的。” “白楚离开时,蜀跃村还挂着满街的红灯笼,船夫从宿醉里苏醒,扔掉嘴里的烟杆儿,摇着贴喜字的葫芦,醉醺醺地向河岸边一身红装的新娘讨酒喝;石桥上坐着的蓝衣妇人,欢喜地要为新娘戴上她刚做好的花环……而新娘一把将头顶的花环扯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蜀跃村……”
第92章 哥哥 沐芳吹了吹汤匙里的药汁,小心翼翼地递到巫医嘴边。 “爷爷,喝药……” 躺在榻上的巫医高烧未退,满口呓语,满头白发散乱,整个人看起来疯癫了一般。 沐芳心下自责不已,好说歹说哄着巫医喝了半碗汤药,替巫医掖好了被角,嘱咐他好生歇息。 巫医形同枯槁的手握住了他的小手,望着他,泪流满面道:“沐芳啊,你会一直陪着爷爷吗?” 沐芳也不知怎的,一听这话便跟着哭了,他吸了吸鼻子,说:“爷爷,沐芳会永远陪着您。” 巫医却摇了摇头,说:“可我知道,打从我见到那个人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天意难违……你,终究是要回去的……” 沐芳闻言哭得更大声了,“回去?去哪里?我不要离开爷爷……” “唉……”巫医捂着额头隐隐作痛的疤痕,长长地叹了口气,再次陷入了回忆之中。 …… 白楚将弑神令带出神境后,凤神便进入了沉眠中。 巫医心中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魔神法器现世,早晚是要出事的。 于是他默默关注着白楚在人间的动向。 白楚回到人间后,将凤神给她的矿石交给一名叫“图尔”的铸剑师,打造了一把神兵,名唤藏春刀。 在图尔镇休整之际,她第一次取出从神境带到人间的“弑神令”端看,不曾想此举引得方圆百里魔物躁动,对她群起而攻之……幸亏图尔当机立断,召唤藏春刀出世,才教她不至命丧当场。 白楚因此受了重伤。 巫医顾及凤神,不敢出手搭救她。 然则人间自有人间术。白楚为疗伤去到泯山,由一名叫作“姜开”的医者照料伤势……便是在这要紧关头,巫医从姜开口中获悉,白楚已经有了身孕…… 这件事教白楚如同梧桐秋叶般簌簌凋零,变得憔悴不已。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执笔书写一封又一封密信,里面尽是自己死后对临仙门的种种安排、部署和交待,而后拿起藏春刀,横向脖颈…… 若非一个小男孩意外闯入,恐怕白楚在那日就已魂归九天……神境的巫医看得胆战心惊。 那个小男孩头顶扎了个红绳冲天辫,白白净净,一脸稚气,双手举着一把木剑对着她龇牙:“你这个坏女人!” 白楚性情孤僻冷傲,自贬可以,却不容他人置喙,随手折断小男孩的木剑,冷着脸训斥男孩听信底下那些无中生有的谣言。 小孩儿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哇”地一声哭起来,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这也是巫医第一次认识这个孩子。 流言蜚语,空穴来风。 泯山剑神迟朔——即便远在神境,只在水镜中匆匆见过几回,巫医也能够感受到这个人的野心。 如果迟朔发现白楚腹中的神族血脉和她身上的“弑神令”,那将在人间掀起何等的腥风血雨……巫医不敢深想。 担心白楚出现差池,巫医对人间的关注更加密切了。 此后,白楚两度尝试过自戕。 巫医与白楚在神境相处过一段时日,对白楚的性情也有了一定的了解。他知道白楚绝不是那种为了“清白”便要寻死觅活的柔弱女子,不以他人之罪伤己,单单看她为临仙门留下的密信,就可以窥见她个性里的果决和坚毅。 至于为何选择自绝,巫医推测,她怕是担心腹中“魔胎”降世,霍乱人间的缘故…… 幸好,白楚后来的两次自杀也都被小男孩的出现打断了。 一次是意外,那么两次、三次呢? 不仅是白楚,就连巫医也注意到了这个孩子远超常人的聪颖和敏锐。 这种敏锐度并非指的是小孩儿真的知道什么。 或许他只是察觉到了白楚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死志和暮气,出于纯善本能的,干扰和打断了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极高的修行天赋。 于是,巫医记住了小男孩的名字——迟宿。 小迟宿跟白楚一点儿也不对付。 白楚从他手中夺过乌木制的鸟笼,拿着一束长长的麦穗,脸上没什么表情地逗弄笼中的云雀。 小迟宿面红耳赤,气急败坏地说她是抢自己玩具的坏女人! 白楚对别的人和事都淡淡的,偏偏跟小孩儿较劲,看到小孩儿气得跳脚的样子,原本忧郁的情绪不自觉地舒缓下来…… 她放弃自绝这条路,除了日日烦扰她的小迟宿,还有回到泯山的顾雪影的缘故。 顾雪影隐约猜出她在神境中遭受了磨难,却从不多问,回到泯山后带她赏日出,接朝露,讲经论道,与她成了莫逆之交…… 白楚在泯山剑派藏书阁寻到一门潜匿法器的隐沦秘术,辗转反侧,最后也是向顾雪影请教后才渡过了修炼瓶颈。 小男孩有一个完整的家,他的父母都是当今修仙界的佼佼者……巫医看着他们的时候不免畅想,如果没有出现那场意外,阿楚姑娘、凤神与他们未来出世的孩子,一起生活在神境,必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一家三口。 白楚知道自己无法控制弑神令的力量,施展隐沦术将“弑神令”藏入识海。 正是这时,凤神自沉眠中苏醒了片刻。 巫医慌慌张张地撤了水镜,不敢直视主人淡漠的眼睛。 他不敢再过多关注白楚,只通过偶尔的注视了解她的近况。 改嫁,诞女,休夫,剔除跗骨之蛆,以临仙门长老之尊坐镇山门……女人从不为自己所遇到的困境而自怨自艾。 数年后的一个清晨。 二月人间,漫山飞雪。 水镜之中,一名青年执剑跪于已被鲜血染红的雪地,以魂为祭,撕裂了三魂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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