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此次领着他们去见巫医,他一定是下了莫大的决心。 牵着小孩儿的手,他们一步步走上蜀跃村通往悬崖飞瀑下茅草屋的小径,三人相携的背影,像极了一家三口。 …… 巫医在河边垂钓,佝偻的身体蜷缩在轮椅里,双肩起伏平稳,睡得正香甜。 一阵风拂过,他鼻尖微痒,自睡梦中猛地打了个喷嚏,惊醒。 睁眼,原来是他心爱的孙儿沐芳。 小孩儿拿着一根狗尾巴草,顽皮地对他笑。 “是太阳下山了吗?没有啊……沐芳,有什么事?”他和颜悦色,对待沐芳有着十分的耐性和好脾性,连额头上蜈蚣似的伤疤都显得没那么可怖了。 “巫医爷爷,沐芳要听故事……” “你想听什么?” “关于我自己的故事。”小孩儿脱口便道,“爷爷,沐芳是从哪里来的?是像那些玄鸟一样,从蛋壳里孵出来的吗?” 巫医听到天真无邪的童言,顿时觉得额头的疤痕隐隐作痛,扶额道:”好孩子,爷爷记不大清了,可以讲别的吗?” “好啊!”沐芳点头,绕到他轮椅背后,拽出来一个人,“那爷爷给我讲讲这个人的故事吧!” 一大一小的脸,骨相颇为相似,若是走在大街上,恐怕会有人将他们认作“父子”。 巫医一时愣住,“你……”随即长长叹了口气,低下头,像是不敢看迟宿的眼睛,”你终究是来了……” 眼里滚出泪珠,流淌在沟壑一般苍老的面颊上。 沐芳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迟宿,又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白珞,心里颇不是滋味。 他跪在巫医的轮椅前,“爷爷,求求你,告诉我吧……我想知道,我是谁·····” 小孩稚气的嗓音萦绕在迟宿耳畔。他嘴里咂摸着这句话,似乎也陷入了同样的思考。 我是谁…… 巫医用粗糙的袖布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转动轮椅,看到站在身后的白珞,哽咽道:”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 混沌初分,天地始成,灵气聚集化为山川、虫鱼、花鸟……飞禽走兽以龙、凤两大族为尊。 神龙族生性淡泊,不喜纷争,族中却生出一只怪物,暴虐无道,好杀戮,喜食血肉,将同族吞噬殆尽后转而作乱人间,教诸众生灵闻风丧胆,奉为魔神。 魔神手下有鬼怪万众,妖魔无数,其性荒|淫,掳掠妖兽结合,以魔气孕育了新的魔种。 有蛟蛇,名贪魔。 有金乌,名嗔魔。 有犬鼠,名瘟魔。 有鲛人,为一人族所救,遭魔神嫉恨,立下血咒…… 凤凰族身兼诛魔重任,亦有一聪慧者,天资无匹,名曰凤神,全族聚神力于其一身,与魔神大战。 天崩地裂,海河倒灌。 二者相持不下,双双坠于人间,凤神欲与魔神同归于尽,以其身为祭,不尽火焚千里地,在大地形成一处天堑,是为魔焰渊。 魔神为自保不惜脱其龙骨,弃于幽冥忘川之上。 凤神法眼通天,在魔神遁逃之际吞下其魔元。 自此,魔神覆灭。 …… “然……”巫医沉痛地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凤神吞下魔元后就变得暴躁易怒,亦有入魔之征。为了避免六界又一场浩劫,诸神耗尽神力将凤神封印在这处‘神境’之中,天地间,便只剩下唯一一位神明……在我们蜀跃村习惯尊称他——大祭司。” 沐芳从未听过爷爷说起过这段过往,瞠目结舌。 他看了看同样惊讶不已的白珞和依旧不为所动的迟宿,晃了晃巫医的手,道:“爷爷,大祭司的故事与迟宿有什么渊源呢?” 巫医深吸了一口气,道:“诸神陨落,大祭司在此间沉睡了数万年,直至下界有一医圣得道飞升,进入神域,他才从沉睡中苏醒……” 白珞沉|吟半晌,不难得出结论。“您便是那位医圣吧!” “是。”巫医无意隐瞒,道,“吾神见到了我,才知晓世间有许多凡人在追求长生之道。吾神从此切断了神境与诸界的联系,人间约莫六千年起就不再有任何人飞升,凤神也不再允许任何人踏入神境……这里的时间变得更加漫长……” 白珞立时想到了界碑上的拓文。 神境即魔境。 “这是为了保护他们,对吗?”沐芳十分聪颖,也立刻想到这点。 “没错……”巫医点头道。 神魔之力,皆在一身。 这里是凡人向往的圣地,也可能成为他们的坟场。 白珞:“巫医爷爷,请恕晚辈无礼,我此前了解的情况是,修真界有五人曾到过神址,都获得了不小的机缘……” “他们只是徘徊在了神境外围。”巫医不假思索地反驳道,“那次真正到过这里并见过大祭司的,只有一个人。” 弱小的凡人总是在山穷水尽处找到新的出路。 巫医苍老浑浊的眼珠定定看着白珞。 “那就是你的母亲。”
第91章 真相 短短的几句话,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过往。 巫医以旁观者的角度,陈述他所见的事实。 白楚沿着河川走入寂寞的神境。 那里原本是一片蛮横的荒野,却因为她的到来,而变得热闹起来。 一座座屋舍拔地而起。 摆茶的,唱戏的,撑浆的,卖花的……一一出现在女修士眼前。 集市人声喧闹,大桥横贯河川。 桥洞下稚童吮着手指,笑容天真地告诉来客,想学法术吗?去问大祭司吧! 她沿着已经被神明设计好的路线,走向光影斑驳的山径。 而神明就坐在那棵梧桐树上,静静地,等待她的到来。 …… 沐芳守着火炉,摇扇挥开袅袅烟雾,扇得药香满室。 “三两赤月花,二两苏陈子,再加一株龙吟草……”巫医一边指挥他往药炉里添草药,一边不急不缓地讲述着年岁久远的故事。 “这么说来村子里的人都是……”白珞意识到了什么,喃喃道。 她想问些什么,余光瞥见蹲在药炉前的小孩儿红了眼眶,便缄口不言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巫医垂着眼眸,说,“他们并不是鬼怪,也不是幻影,而是一些我至今无法理解的存在。他们让寂寞的神境有了温度,让这里变成了世外桃源之所,可惜这并不能打动白楚……” 白楚是为求仙问道而来,少年意气,有青云之志,蜀跃村在她眼中与人间普通的村镇没有什么两样,她大概把这里当成一个借宿的地方,最热衷的事,便是寻凤神讨教。 “阿楚姑娘告诉我,她身在此处心无杂念,修炼功法中的晦涩处一一得到开解,如同醍醐灌顶了一般,已经突破了修为瓶颈……” 白珞闻言不语。这听起来挺像白楚的作风。 “我飞升成圣前也曾经历八苦十劫,知晓阴阳之理,自然也看得出来,凤神对待阿楚姑娘极为特别……听雨抚琴,酌酒对弈,如果不是阿楚姑娘,我怕是再过六千年也见不到主人做这些事情……”时至今日,巫医依旧无法形容那段时间的震撼和欢喜——为侍奉了六千年的主人。 巫医苦笑道:“神明本该无情无欲,可是他们还是相爱了。” 顿了顿,巫医一声长叹。 “蜀跃村迎来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白珞的手心顿时沁出了细汗,下意识攥紧了身旁迟宿的手。 白珞对自己的身世并非一无所知。不论她身处何地,那些流言蜚语一直伴随着她,她也曾质问过母亲,得到的始终是所谓“生父已死”的答案。 而结合白楚的脉案与众人对此事的推测,不难得出结论,白楚当年的确是在神境中怀上了她…… 白珞的眼前仿佛又闪过那缕赤色的长发,眼眶微红,难以想象—— 那个人是她的父亲?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自己背后长出的赤翼也能解释通了…… 迟宿对巫医的故事毫无兴趣,注意力全在白珞身上,感受到她的紧张,立马回握住她的手,并对屋子里唯一发出声音的人皱起了眉。 落在耳畔的说话声,像是伐木的柴刀一样刺耳聒噪。 这个时候只要白珞一个眼神,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拔剑让巫医的脑袋搬家,让他喋喋不休的嘴再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沐芳似是感受到迟宿的情绪变化,从药壶里倒了碗黑乎乎的汤汁,用抹布包着端到他跟前,命令道:“喝。” 白珞回过神,立马温言哄道:“阿宿,喝药吧……” 他们好不容易遇到巫医清醒这片刻,为迟宿开出治疗失忆症的方子,既是医圣,想必起死回生,药到病除不是难事……真相固然重要,但那毕竟已经是过去的事,白珞只能做听众,无力改变什么,迟宿的事才是眼下最要紧的! 迟宿看了看白珞,又看了看沐芳,接过沐芳手中的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白珞欣慰,揉了揉迟宿脑袋,跟沐芳道了谢,见一直守着药炉的小孩儿鼻子上蹭了灰,连忙给他擦拭干净。 沐芳耳根微红,乖乖地拿着碗勺到屋外的河边清洗。 小孩儿自认比那个失忆的家伙脑袋灵光几分,不愿错过巫医爷爷的讲述,因而很快就拎着湿漉漉的碗勺进门,没曾想一进门脚下就砸来一个杯盏。 “啪”地一声。 瓷杯摔得粉碎。 他以为是迟宿发疯,怒目圆瞪,视线随之往上,瞳孔顿时缩紧。 居然是白珞…… 她不知听到了什么噩耗,一时难以接受,泪流满面地倒在迟宿怀里,像一个被人扯碎的布偶,眼中痛苦、悲愤,还有许多沐芳看不懂的情绪。 “白姐姐……”沐芳心疼极了,奔过去,也不管迟宿那副凶神恶煞,像要杀人似的表情,抱住了白珞的双腿。 她好似连站也站不稳了…… 沐芳心慌不已,眼眶也跟着红了,转头朝巫医问道:“爷爷,您方才说了什么,姐姐她……” 这一转头却见巫医整个人也魔怔了般,冷汗涔涔地瘫在轮椅里呜咽着什么,双手捂住额头蜈蚣似的长疤,浑浊的眼眸里滚出两行血泪…… “爷爷……” 沐芳担心白珞,更担心巫医,三步作两步奔到巫医膝前,却被巫医双手抓住衣襟,厉声质问:“妖魔,为何要闯入我神境?为何要闯入我神境……” 小孩儿被吓傻了,慌乱中有人将他从巫医手中扯开,裂帛之声像是划破夜空的雷电,让他预感到了接下来将发生的暴风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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