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一千年前的曲砚浓听见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一定以为一千年后的自己是疯了。她一路奔奔忙忙追逐朝夕欢愉,到最后居然说“不管你长什么样我都不在乎”? 那这精挑细选、谁也看不上的脾气,难道都是她自己装出来的? 她又怎么会为了一份消遣般的喜欢,做到这种地步? 曲砚浓自己也想不明白。 她不缺旁人的追逐和追捧,也不缺任何人的爱慕,愿意为她而死的人如过江之鲫,少了一个,转眼便能补上一个,寻常人也许会因为他人奋不顾身的爱慕而感动至深,她怎么会? 可在漫长的诘问里,她早已不去想了,没有必要。 “无论你是什么模样,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曲砚浓慢慢地说。 就算卫朝荣变成魔后形容诡谲,在她心里也还是很多年前的沉逸刀修,轻易便能拨动她的心弦。 漆黑的触手沉沉地向下滑坠了一瞬。 杂陈五味虽藏在妄诞躯体的心口,却好似能通过这坚冷的触手传递过来,默默无言地垂落在她的掌心,如潮汹涌。 这一份爱恨如最烈的烧酒,哪怕密闭封存,也有余韵袅袅,顺着细碎轻风转入心腔,不醉人,人已醉。 曲砚浓蓦然抬起垂在身侧的手,神色几分茫然,掌心与心口相贴,听见胸腔里奔涌的情潮。 心口一点热血,流过奇经八脉,分明只有浅浅的一股,却好似大江大河解冻,春水涛浪,声声汹涌。 那过去荒诞灰败的岁月,像是墙角结了块的灰堆,倏然崩解,露出曾经的鲜丽。 她蓦然攥紧了掌心的帷幕,向下用力一拽—— 厚重的绒布倏然滑落,无声地坠落在地,巨大方石于晦暗中静静伫立,清明如镜的石面映照出她模样。 屋室幽晦,不曾点起灯火,只有寒窗外隐约的日光透过窗缝,环游泡影一般辗转过她衣袂,只有一缕浅淡幽光映照她眉眼,在石上映照分明: 瑰姿艳逸神容,明明赫赫,一眼如寒秋。 不再是万般皆无谓、世事不关心的静寂,她目光灼灼,像烧不尽的野火,用尽气力燃尽周天四野。 身形高大英挺的男人静静地伫立在她身后。 模糊的倒影映不出她唇边浮泛纯然的微笑,也没能映照出他眼底汹涌的波澜,可她已不需要。 她默然无言,像是忘了声息,沉默地与他对视,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曲砚浓不说话,石中人说不出话,他们在石中紧密依偎,靠得那么近,好似伸手就能将彼此紧紧相拥,可镜中花、水中月、梦中身。 “原来……”她终于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还有点陌生,像是在千年时光里暂寄过,今又解封,“你是真的。” 妄诞幽晦的身影笔直地伫立,在石面上如此模糊,就像是越过岁月的一段幽影,让人情不自禁伸出手,想去触碰他究竟是否真实。 曲砚浓的手指轻轻地点在忘川石的石面上。 指尖的触碰最敏感,一点摩挲也似直通心窍,指腹下的石面不知是多少年前形成的,无人打磨,些微的毛糙,不轻不重的痒意。 隔着一方青石,她指尖落在他眉眼。 “什么真的?”他问。 曲砚浓的手指在石面上轻轻地打旋。 无论怎么触碰,都只能触及冰冷平板的石面,没有一点温度,“真的是他。” 幽晦的虚影身形笔挺,隔着忘川石,神情都模糊不清,只有目光像是不熄的光,凌然锐利地落在她身上。 漆黑触手一笔一划,浅淡的魔气在她掌心凝成字迹,“是真是假,有那么重要吗?” 曲砚浓微微蹙眉。 “当然。”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有点疑惑,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问。 高大笔挺的虚影动也不动,仍然伫立在原地,虽然看不清神色,却好似能透过石面传递他灼灼欲燃的目光。 幽黑触手在她掌心写:“戚长羽。” 曲砚浓微怔,没反应过来——他忽然提起戚长羽做什么? “戚枫。”他又落笔。 曲砚浓的犹疑藏也藏不住,她总觉得读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可又好像早就明白了,只是不敢相信。 “碧峡,申少扬。”触手微微用了点力,敲了敲她的手心。 曲砚浓一腔的酸涩忐忑全都被他这寥寥几笔冲淡了,她啼笑皆非,还有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明明是荒唐好笑,可到唇边,脱口而出是嗔怒,“你是不是笨啊?” 一千年过去,好不容易再相见,他问的第一句,居然是旧账。 他竟真的以为她会找人替代他,以为她对他的情谊薄如纸,只会虚渺地在旁人身上找寻他的一点影子,满足她求而不得的爱欲。 原来为她闯生关死劫也不眨眼的一个人、刀山火海也面不改色的那个人,居然也会把这种事放在心里念念不忘,他是耿耿于怀了多久,又为什么到如今藏不住? 那神容都似卫朝荣的幽晦虚影定定地站在原地。 “我没说这样不好。”他慢慢地操纵着漆黑触手写着,其实凭借一枚灵识戒跨越山海写下文字是很累的事,耗费的灵识足以搅动冥渊数次涛浪,可触手落笔很稳,他以近乎无限的耐心,很慢很慢地写,“世事本已很苦,前路总是荆棘丛生,做些能让自己心情欢悦的事,很好。” 曲砚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都站在忘川石前了,他居然和她说找些替身也很好? 这么洒脱,这么豁达,他还质问什么?又何必隔了一千年再来找她,直接在冥渊下孤独终老不就得了? 漆黑触手仍然不知疲倦地写就:“只是,不必纠缠于过去,不要为了追逐已逝之时,而放弃现在和将来。” 曲砚浓沉默。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千辛万苦找到她,好不容易和她相见一面,居然叫她放下过去。 她不仅不明白,不仅不放下,还莫名生出一股恶气,狠狠地对准他,带了点笑音,可听起来冷冷的,说不尽的恼火,“我就喜欢在别人身上找过去的影子,就喜欢留在过去,行不行?” 妄诞不灭的虚影如晦暗的烛火,微微颤动了一下,他高大英挺的身形也随之向前晃了一下,转瞬便站稳了,凝立在那里,像是不曾有过动摇,十足的坚冷。 “困在过去,困在心魔里,你也甘心吗?”他问。 曲砚浓已恼火极了。 他这样磨磨蹭蹭、瞻前顾后,到底在犹豫些什么?就算她深陷心魔,困的也无非就是她自己,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不然呢?”她冷冷地反问,“我把过去都忘了吗?” 妄诞不灭的魔在冥渊下一动不动。 他像是在虚渺的风里化为了坚冷的雕塑,风沙吹不动他眉眼沉冽。 玄金索深陷进他胸膛,黑色的血洇洇地涌出,可他好似没有一点感觉,操纵着触手,堪称从容平静地在她掌心写下,“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倘若深陷过去会让你心魔缠身,不如忘记。” 黑血一滴滴落在泥土里,拼命腐蚀着土壤,而他浑然无觉,目光灼灼,像是最炽烈的火。 谁要是看见了他此刻的神容,绝不会相信他口中与相忘有关的任何一个字,那些仿佛平静从容的语句,每一个都仿佛是体面的伪装,去隔绝沉逸下的疯狂。 可惜曲砚浓看不清。 “相忘于江湖?”她语气冷淡地问,“谁先忘?谁后忘?” 卫朝荣寂寂无言。 他操纵着触手,写的很慢,“我想,他是个死心眼,总要比你慢上一点。” 曲砚浓手指微微用力,按在他的倒影上,恨不得用手指尖给这石面戳出一个大窟窿,假想这样就能把他从忘川石里揪出来,好好地把他教训一顿。 “那就谁也别忘。”她语气疏淡,不容悖逆,“就算毁天灭地、洪水滔天,也要往前走。” 卫朝荣蓦然收了声。 他不作声地伫立在原地,看她眉眼明赫如曜日,目光迥然能将任何人点燃,此刻带着十足的不解和恼火,抬着头,瞪向前方,问他—— “你究竟在迟疑什么?” 他苦笑。 在她看来一切总是如此轻而易举,肆无忌惮地追逐,心意摆在台面上,应当一眼就看明白,可是…… “曲砚浓,”他轻轻地说,触手在她掌心也轻轻地写,“我看不见你。” 曲砚浓怔住。 她后知后觉地低下头,重新望向自己掌心的漆黑触手。 在她看来,她就站在他的面前,能模糊朦胧地看见他的身影,看见他笔直伫立的模样,他的心事几经收敛,却也一览无余。 这一切太过理所应当,以至于她也忘了,忘川石只能映照出她身前身后,映照出她所看见的世界,而卫朝荣通过她掌心的那些细小触手来窥探这个人间,即使被忘川石映照出来身影,也只是映照出了那具藏在冥渊下的躯体,他本身与那个站在她面前的影子没有一点联系。 卫朝荣是看不见她神容的,她自以为一览无余的心绪,其实都被一重重的屏障阻隔,谁也看不清。 他看不见她这一刻的神容,也看不清她曾经的心,所以在无所适从里患得患失。 千年前、千年后。 原来无论经过多少次,同一个人还是会重蹈覆辙,栽进同样的坑里。 曲砚浓默然失语,很久才像是慢慢找回了自己声音。 “我没有心魔。”她说,如此心平气和,真正认真地解释,“我的道心劫,并不是因为执着于过去。”
第89章 明镜台(十六) “坦诚”。 这个词对曲砚浓来说相当陌生。 她那么高傲, 又紧闭心扉,冷淡抽离地审视芸芸众生,落在泥淖里也不曾低下头, 许多魔修们讨厌她确乎是有道理的,她又不曾把谁放在眼里, 别人又凭什么喜欢她呢? 曲砚浓特别就特别在这份不言自明的傲慢,至少没叫人觉得德不配位, 那些因为她的目空一切而心生反感的人,在厌恨排斥的同时,总也免不了不情不愿地承认, 曲砚浓这个人倒也配得上这份目中无人, 她的傲慢不算是莫名其妙,反倒恰如其分。 卫朝荣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就明白她是什么样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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