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绿绮温和地纠正:“还不算定下,八字没一撇的事。” 虽然谢绿绮出于谦虚做出纠正,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能任人大大方方说出来,多半就已经是八字写完了。 “方才鹤车的变化确实不对劲。”谢绿绮看向英婸,言辞委婉,却不回避问题,“如果我没看错,那些符文都是用于稳定灵流的。” 无论法宝还是阵法,都需要一个相对平稳的灵气环境,鹤车上绘满此类符文,每当灵流汹涌时便会浮现。不管施湛卢所说的地脉浮动是不是危言耸听,鹤车收起了一楼,全程运起符箓,都能说明外界的变化。 英婸不是想不到,只是作为鹤车的掌管者,必须能稳住大局,此时谢绿绮冷静提及,她便顺势颔首,“能引动符文显现,外界灵流必然是有了变化,贸然出去太危险,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到达下一场会议的地点,与宗门长老会合。” 鹤车是上清宗传承千年的法宝,一代又一代完善,本身不惧灵流暴动,哪怕是灵气潮汐都能悍然一渡,待在鹤车里是最好的选择。 “安全起见,在落地之前,鹤车上的乘客都聚在一起,相互便于照顾。”英婸快速做了决断,抬起头,目光扫视一圈,“大家正好都在这里,还缺……檀道友和夏道友?” 申少扬四人也不知道曲仙君究竟去哪了,好像踏上鹤车没多久,曲仙君就没了踪影——这也不是他们能管得了的人啊? ……仙君不会是等不及了,直接跑去人家库房里拿忘川石了吧? 英婸何等敏锐的人,立刻从四人微妙的表情里看出端倪,她眉头一蹙,神色锐利起来,不动声色地说,“也许是檀潋道友不熟悉鹤车,一时迷了路,我还是亲自去找一找吧。” “哎哎,也没这个必要吧?”申少扬一力婉拒,“檀前辈多大的人了,做事肯定有分寸,大概没一会儿就该回来了,不需要劳劳烦英姐。” 英婸皮笑肉不笑,“不劳烦。” 方才还信誓旦旦地和她说“不妨事”“能理解”,这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人影了,感情那几句保证全都是忽悠人的? 自从在阆风之会夺得魁首、扬名五域后,英婸就再没遇到过这样把她当傻子糊弄的人——她是提不动刀了? 申少扬伸着手拼命挽留,“真不用,英姐,我们还需要你啊——” 英婸半点不停,势如疾风,转瞬登上长阶,眼看就要朝顶楼走去。 她忽然脚步一顿。 英婸回过头,望向三楼憩室长廊尽头。 鹤车由重重阵法和符箓拼接,每一层都是独立的空间,从楼下向上看,能望见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就譬如二楼的茶室分明还是寻常楼阁的模样,三楼的憩室却像是峭壁上的危楼,顺着走廊到尽头,能看见缥缈的云气和不见底的峰谷。 在青山峰谷的映衬里,两道纤细的身影并肩而立,澄澈的日光映照在她们肩上,泛起淡淡的朦胧的光晕,仿佛神仙临世,缥缈欲飞。 “冥渊奔腾,地脉浮动,五域灵流紊乱,都是老一套了。”曲砚浓背对着英婸,声音淡淡的,对着身侧人说话,“可是冥渊……若是不会动荡就好了。” 这话说得很奇怪,好像外面的灵流变化因何而起,她都了如指掌一样。还有最后那句,简直是多余的废话,让人想不通到底在感慨什么。 英婸皱起眉。 曲砚浓听见声响,回过头,浅淡地一瞥。 奇怪。 英婸不知怎么的竟为这一眼所慑,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剩下若有所思——为什么檀潋看起来对鹤车的变化没有一点疑惑,反倒是心情很不好的样子? “檀潋道友,夏长亭道友,周围灵流有些异样,稳妥起见,咱们最好都去茶室汇合。” 蓝衣水袖的娃娃脸少女原本正极力蹙着眉望着曲砚浓,听到这里,忽然讶异地望向后者,“你叫檀潋?”
第91章 明镜台(十八) 曲砚浓说不出的烦躁。 她没能把话说完。 在忘川石前, 只是寥寥片刻的对谈,她意外递出了月华珠,掌心的触手却像是青烟一般突兀地消散了, 和当初在银脊舰船上写下半个“卫”字后的反应一模一样。 再然后是外界动荡的灵流,在她这样层次感知中极为明显的地脉浮动征兆, 一切都与南溟上的迹象如出一辙,区别仅仅在于青穹屏障隔绝了绝大多数波动。 她早已猜出他成为魔主后受到许多限制, 一旦违背,后果相当严重,可起初她能再次见到他就已惊喜万状, 比起一千年的空等, 相望不想见又算什么? 直到触手崩裂在她的掌心,封缄千言万语,只留给她忘川石里孤身一人,神鬼犹知那一刹她望着石上孑然一身,心头有如千层塔顷刻坍圮, 轰隆虚无。 道心劫如此刁钻,将她心头爱恨悲欢一层层剥去,凝成枯冷的石堆,筑起千重塔,把过去的曲砚浓藏在里面, 等春风又一年,吹开雪芽初绽, 再一锤敲落, 把一切敲个稀巴烂。 荒芜漫延如潮, 她只想让一切都和她一起沉没。 千年前世界在她掌心强行拼凑,千年后又会因她重新沦陷吗? 曲砚浓再也端不住那种浑不在意的散漫。 她站在忘川石前望见自己孤身独立, 眉眼寒峭孤绝,像是覆上薄薄一层霜雪,褪去漫不经意,神魄奇谲冰冷。 不是云淡风轻万事不关心的曲仙君,而是有了几分千年前她大仇得报、登圣揽极后,回首满目皆空时的样子。 说不出有多少晨昏明灭不曾对镜。 她曾以为那是欲望湮灭、心死念消的模样,她已丢失了所有想要挽留的,结束所有想要结束的,剩下一切都属于她,可她一个也不想要。 而今对影相望,她才知这不是心死。 哪有心死意消? 分明是心如野火,欲望无穷。 千千万万昼夜,渡来千千万万野火。 走下楼时,她和那个自称“夏长亭”的娃娃脸少女迎面相见,后者还没来得及为这猝不及防的再次见面而讶异,脱口而出是一句,“你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可到底哪里不一样,夏长亭也说不上来,眉眼还是那样眉眼,对望一眼,就叫人心惊肉跳。 英婸也觉得“檀潋”好似变了个人。 原本漫不经意的神容,好似万事不关心,就算在一力修持道心的上清宗,也寻不到这样一身缥缈意的修士,方才背影茕茕,在日光里翩然欲飞,仿佛传说里走出来的逍遥仙。 可现在再看,哪还有什么逍遥缥缈,仍是漫不经意,那神魄漠然冰冷,分明是心有执迷。 执念太深,她只顾那执念,万事不关心,只因万事皆不是。 短短一瞬,目光交错,英婸蓦然忆起宗门师长随口告诫的一句真言。 彼时同门论道,列座和乐,她望见敬重的师长遥遥朝她招手,忙起身上前请教,却被对方斟满了一盏清酒递到眼前,什么也没说,觥筹交错,先对饮一杯,她不善饮酒,一口闷下去,酒未酣,耳已热。 于晕头转向、懵然茫昧中,她听见师长慢悠悠的声音,“下次收敛些,有九分天分,露出来七分就够了,要学会藏拙。” 酒劲上来,她忘了要在敬重的师长面前恭谦,直愣愣地说,“我天生有本事,为什么要藏拙?” 师长叹气,“总是行高于人,养出傲慢之气,对天对地对人对己失了敬畏之心,就要起妄念、生执迷,到时纵使你修仙道,也是魔身了。” 她听了就嚷嚷,口无遮拦,“既然如此,还分仙魔干嘛?魔修也是仙修,仙修也是魔修,岂不是全乱了套?要我看,这都是庸人的算计,恐惧天才,所以要针对天才。” 师长眉心拧成个“川”字,手一伸,给她脑门一个板栗,痛得她泪汪汪捂脑门,酒醒了一大半。 可过了一会儿,师长又默默笑了一下,随口说,“谁知道呢?也许你说的才是对的,可天才一旦起了魔障执念,纵然她还什么都没做,庸人又怎么能不怕呢?” 言辞凿凿,很难不让人怀疑这个起了魔障的天才确有其人。 从前英婸记起这段话,天资使然,总把自己代入那个被庸人搅扰的天才,对这含义莫名的针对只有不屑与不甘,就算长大后学会了藏拙和谦恭,学会了人情世故,她也从未理解过庸人。 直到檀潋回眸投来这一眼,奇谲峭拔,魔妄丛生,英婸方才惊觉:原来我也是个庸人。 上清宗煌煌正朔,天资出众者如过江之鲫,能走到高处的哪个不是世人眼中的天才?原来一群天才聚在一起,也有人能叫他们变成庸人。 英婸的心在胸腔里砰砰地跳,她毕竟还很年轻,就算本能地畏惧忌惮,也盖不住她心里的好奇和怀疑——檀潋绝非普通修士,英婸见过太多平庸的元婴修士,修为不过是入道先后的证明,可一身气度神魄却瞒不过人。 “檀潋”神魄太惊人,英婸怀疑她用的身份根本是假的! 可手持知妄宫的文书,带着参加阆风之会归来的祝灵犀等人,又能叫上清宗群英云集的前辈们本能忌惮、扣上魔名的人,能是谁呢? 英婸呼吸也不知不觉地停滞了,她听见心脏在胸口剧烈跳动,连夏长亭都用奇怪的眼神望着她,她意识到她失态得太明显了。 “我没和你说过我叫什么吗?”曲砚浓淡淡挪开目光,望向夏长亭。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人三百四十天发疯,有时醒,很快又疯,侥幸把她叫醒了,没两天她又疯,曲砚浓起初还有闲心管闲事,后来都懒得叫醒她。 疯着也就疯着,反正以这人的修为,怎么也不会死的。 夏长亭眼睛微微瞪大,似乎是在苦笑,“我知道,我这样的人自然是不讨人喜欢的,你不愿意告诉我也很正常。我只是觉得‘檀潋’这个名字很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曲砚浓在回忆里搜寻,夏枕玉也有伤春悲秋、自怨自艾的一面吗?她不知道。 从前见到夏枕玉的道心劫,曲砚浓总是觉得很滑稽,夏枕玉在道心劫下变成一千一万个陌生人,唯独不再是她自己——可这些看起来与夏枕玉迥然不同的性格,真的和她本人没有一点关系吗? 曲砚浓了解夏枕玉,可却从来没有理解过后者。 卫朝荣死后,每个人都是她人生里的过客,再熟悉,也只是个熟悉的过客,谁也不为她停留,她也不为谁停留。 “你不是说了吗?”曲砚浓对夏长亭说,“我们以前认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2 首页 上一页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