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砚浓语气轻飘飘的,哄小孩似的,“等我再找到了,还你一枚月华珠,这总行了吧?” 卫朝荣不说话。 月华珠本就珍惜,不然也不会令他们九死一生去夺,曲砚浓说要还给他一枚,谁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到手? 可曲砚浓什么也不多说,只是笑吟吟地盯着他看,一副“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的模样。 卫朝荣握着刀柄的手微微发紧,他沉默了许久,居然真的点头,应下这不知究竟有没有机会兑现的承诺。 “好。”他说。 用一枚珍贵无匹的月华珠,换她身处绝境也悍然肆意的傲慢。 道理上来说,他应当很可惜的,可事后无论他怎么回想,居然都没有琢磨出一点可惜和后悔。 他如此轻易地接受她的傲慢,如同宿命,连带着接受她的迂回、接受她逃避面对爱的行为,接受她从不坦诚,傲慢地掩藏她的心绪。 ——这可是个傲慢到深处绝地都要高高抬头的人,她对他迂回一点、矜持一点,又有什么奇怪的吗? 卫朝荣习惯了。 可一千年后,忽然有这么一天,她悄然敞开了心扉。 哪怕只是一隅,哪怕只是一句。 忘川石前,曲砚浓说了一句,又觉无限尴尬,她这人总是这样,倘若让她损人,可以变着花样不重复,但若是要解释自己的劫难,总好像是在求谁的同情一样,她浑身难受。 “总之,你别信戚长羽的瞎猜,我从来不会因为回忆起卫……那个人,而深陷心魔。”她含混地说,“我回忆你……那个人,只是因为我舍不得忘记。” 这几句话简直已经耗尽她全部的力气,让她浑身不自在,简直尴尬得想把忘川石重新盖住——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从前的情话如山如海,从不见她尴尬,怎么偏偏现在说两句就不好意思起来? 她这还什么都没说呢! 曲砚浓紧紧板着脸,刻意将那股不自在掩藏在疏淡冷漠的神情下,目光游弋,不看面前的忘川石,反倒去看这逼仄阁楼上的其他宝物,胳膊肘碰到柜子,也不知上面是怎么放置的,居然听见一声绵长的咕噜噜的滚动之声。 不一会儿,一个圆滚滚的球便滴溜溜地从柜子里一路滚到曲砚浓面前,恰恰在柜子边缘落下,跌在曲砚浓的手心里。 曲砚浓随手握住了那枚被符阵封印的圆球,目光随意地一瞥,透过符阵,望见那圆球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居然一怔。 微不可察的月华气息从符阵下渗透出来,若非她修为高深,神识极度敏锐,只怕根本察觉不到。 这分明是一枚月华珠。 千百年前的回忆都到心头,她想也没想,将那枚月华珠往另一只手上附着的触手上送。 “给——”她说,“我欠你的月华珠。”
第90章 明镜台(十七) 月华珠递出的一刹那, 鹤车轰然嗡鸣。 鹤车的二楼,申少扬跟着英婸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脚后跟刚刚抬起, 身后的所有台阶便忽然浮现出令人头晕目眩的符文,转瞬黯淡褪色, 如同水面上的泡沫照见日光后一层层消逝。 再回首,来时的长阶竟然完全消失了, 只剩下一面光亮冰冷的墙面,满眼玄妙符箓,正熠熠地绽放华光, 每一道都透着紧迫, 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事。 “这是什么意思?”申少扬下意识地伸出手,按住剑柄,望向英婸。 英婸的脸上居然也带着惊愕,她还没说话,鹤车内便响起了一阵尖锐刺耳的声响, 声声紧迫,简直要把人的脑袋瓜子给掀开,隐约像是鸟叫。 申少扬断定这是世上叫得最难听的鸟。 “地脉浮动,这是地脉浮动,一定是哪里的地脉动荡了!”不远处有人嚷嚷, 嗓门大得惊人,听起来不像是在说地脉浮动这种大灾, 反倒兴奋异常, “山河盘动了, 你们快看——” 这一声吆喝引得这层楼里所有人都不得不朝那人看过去,由四张宽敞方桌构成的简易茶室里, 一个胖墩墩的年轻男修两眼放光,指着眼前的沙盘,“快看,这个方位应该是……北牧山?” 英婸执掌这座鹤车,认得车上的每一个乘客,看清说话者的长相,露出无奈的神情,“施道友,在我们玄霖域,当众散布未经证实、耸人听闻的言论,是会被獬豸堂带去问责的。” 申少扬站在一旁,听出英婸这话说得很委婉,如果换成是徐箜怀那样不近人情的修士,恐怕会直接说“妖言惑众”——冷不丁听到一个修士信誓旦旦地说玄霖域地脉动荡,正常人谁不吓一跳? 胖修士受不得这个委屈,腾的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桌上的沙盘,非要身边的修士评理,“谢道友,你帮我作个证,刚才山河盘是不是动了?咱们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吗?” 被称作谢道友的是个神气皆平易的年轻女修,被胖修士点了名字,有些无奈地点头,“我确实看到了……” 胖修士立刻如得昭雪,“我就说吧,山河盘是我二十年心血之作,绝对不是那种坑蒙拐骗的货色。” “可山河盘动了,也不能说明地脉浮动了呀?”谢道友噙着一点苦笑,补足了被胖修士打断了的话,“施道友,你先别着急,倘若五域地脉真有异动,不多时便会传开,我们下了鹤车就知道了。” 胖修士却是一刻都等不得了,竭力抗辩,“可山河盘分明就是对的,千年前山海断流,五域六十四条地脉早就断了一半了,二十年前望舒域玄黄一线天地合,又断了两条,现在马上又要断上一条——这都是山河盘上画好的,错不了!” “施湛卢,你再危言耸听,我只能让你闭嘴了。”英婸语气加重了,虽然没有疾言厉色,但和缓语调里威胁的意味很明确。 胖修士施湛卢一下子闭了嘴。 他显然还很不服气,但绝对不想见识英婸让人闭嘴的手段,这位悍然夺得五域年轻修士头名的上一届阆风使可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英婸的神情缓和了,微微颔首,一转头就从容地挂上微笑,朝申少扬四人介绍,“这两位是四方盟的施道友和绝弦谷的谢道友。” 原来胖修士也是四方盟的,大家不由转过头朝富泱看过去,后者热情洋溢,“原来是知梦斋的施大师,久仰大名。” 申少扬十分怀疑富泱这个“久仰大名”中的水分,因为身边戚枫听见“知梦斋”三个字的时候,脑袋啪嗒一下垂了下去,恨不得把脸埋进胸口给自己写上“不存在”三个字——以戚枫对知梦斋的敏感,倘若这个施湛卢大师真的很有名,戚枫早就把自己种进地里了。 更何况,先前在银脊舰船上,富泱还亲口说他对知梦斋的人并不熟。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富泱这回还真不是信口开河,他反客为主,代替英婸给同伴们介绍,“这位是我们四方盟知名炼宝大师,别看施大师年轻,他可是曾被选入我们四方盟炼宝师二十强名单的天才。” 申少扬早已经不是当初的申少扬了。 阆风苑前,富泱介绍常老板的时候,还说常老板是“连续十年被选入四方盟炼宝师二十强”,转头就暗暗传音告诉他,这个名单基本都是炼宝师自己出钱买的。 昔日的土包子一边捧场地发出惊呼,引来施湛卢满脸红光的谦虚,一边却对着富泱扬起眉毛。 ——买的? 富泱眉毛一垂。 ——买的。 那没事了。 申少扬居然生出一股诡异的踏实感,还有闲情点评:常老板为了扬名,一口气买了十年的名额,施湛卢才买了一年,看来小伙子清静钞攒得还是不够多啊。 施湛卢虽然是凭清静钞挤上前二十的,但本身炼宝水平也属四方盟第一流,被称作炼宝天才并不夸张,此番拿到上清宗的邀约函,也足以证明他的实力——若非如此,早在他大声嚷嚷玄霖域有地脉要断流的时候,英婸就该把他打出去了。 “富师弟,你来评评理,我是专门吃这口饭的人,怎么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砸我自己的招牌?”施湛卢离元婴差得远,自然听说过富泱这个元婴下代销魁首的名字,扯着后者的袖子不肯放手,“怎么大家全都不相信我?我特地跑到玄霖域,居然还是没人信。” 好家伙—— 富泱微微向后一仰,感情施湛卢的最新大作已经在望舒域展示过一轮了,只不过四方盟那些奸猾似鬼的长老们都不买账,这才会接受上清宗的邀约函,来玄霖域找伯乐。 代销魁首微微摇头:假如他是被施湛卢找上门的长老之一,肯定也不会买账,就算施湛卢的山河盘是真的有用,又有谁来买这没用的破玩意? 赚不到清静钞,那还说什么? “倘若山河盘是真的,自然会大放异彩,有的是伯乐。”英婸语调平缓,“但,我说施湛卢,你们两个四方盟的,到底还记不记得,你们是来参加我们上清宗的訾议会的,不是来玄霖域做买卖的!” 啊这…… 富泱和施湛卢尴尬一笑,各自收了声,分坐在桌子两头。 祝灵犀坐在另一边,和谢道友肩并肩,转过头,快速地打量了谢道友两眼,神色严肃,“请问是谢绿绮前辈吗?” 谢道友性情平易,从不争先,坐在桌边既不会让人忽略,也不会夺旁人风光,被祝灵犀郑重问起,也只是含蓄微笑,“当不得前辈,我是谢绿绮。” 戚枫恍然般转过头——他听到“知梦斋”三个字就躲,坐的位置离施湛卢老远,和谢绿绮只隔了半个身位,“原来是谢前辈,怪不得和英前辈相熟。” 申少扬谁也不认识,凑过来巴巴地左顾右盼。 “谢前辈和英师姐参加过同一届阆风之会。”祝灵犀解释,“当年角逐到最后一轮,只剩下两名应赛者,其中一位是英师姐,另一位就是谢前辈。” 这不就和他们四人的关系一样吗? 申少扬以己度人,又看英婸对谢绿绮的态度,猜测两人关系应当不错,“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长风域的道友呢。” 作为一个刚出扶光域没两年的土包子修士,申少扬对长风域的所有了解,基本上就只有……那个被曲仙君一番暴打,不幸从化神期跌回元婴期的倒霉修士。 那位“仙君”好像就是绝弦谷的人,申少扬可不敢提。 “那可真是巧了,谢道友是绝弦谷下一任掌教,也是当年谢闻铃祖师的同族后辈,见她一个,也算是见过长风域最风流的人物了。”英婸笑眯眯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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